很久以后,当你故地重游,在人间四月见到最为平常的桃花盛开,你定会想起此时你与她在此携手同游的这个清晨。于是所有的思绪都被眼前的桃花挑起,陷入在时间的回忆里。良久之后,你恍过神来,突然很想回到这段时光。
很久以前,你跌落在人生谷底,看遍了世间百态,尝尽了人间冷暖,你想一头栽到墙上,从此远离暗无天日的日子。如今你已是人们口中的成功人士,再回忆起这段日子,心态平和,嘴角微笑,发现其实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时间就是这么神奇,无论你是挨过情伤还是受过挫折,它都会犹如清风抚过,让你在多年以后面对曾经的际遇,只留下淡淡的余味。
著名的《百年孤独》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短短几十个字,便将未来式与过去式连串起来,产生一种时空交错感,传递给读者一股振憾人心的力量,平淡却又充满余味。
文字穿梭在时间的隧道,产生的化学反应便是直击人心的美感,绵长而又悠久。金庸小说中的爱情之所以令人难忘,很多时候就是因为金庸利用行云流水的文笔配合着时间的力量,带给读者怅然若失,不停回味的独特感受。
三联版《倚天屠龙记》里,最让我觉得可惜被删的不是张无忌从谢逊手中学到的三招降龙十八掌,也不是张无忌幼时玩伴火灵神猴,而是关于武当张三丰的一段回忆。
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张三丰张真人百十余年的修为,同辈中人都已离开人世,按理说早已看破红尘,心中已无任何牵挂。可情爱二字,却是能穿越时光,历久弥新。当年武当陷入生死存亡之际,张三丰拿出少年时期郭襄送给他的一对铁罗汉,嘱咐弟子,本以为百年时光已过,什么事都已放下,可最终想起的还是那个只见过两次面、一心追求她大哥哥的郭襄。
世人都说张真人武功深不可测,德高望众,是武林中的一代宗师。可他毕竟只是凡人,脑海里也曾想过儿女之情,虽然极力克制,隐藏到无人知晓的程度。但一见到旧有物事,深埋心底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原来这百来岁的老道也还有这样的心事。
同样的人,还有《鹿鼎记》中的九难师太。她原本是大明公主,是可爱少女阿九,国破山亡后,斩断情丝,削发为尼。到了《鹿鼎记》里,成为了为了反清复明不择手段的四十老尼。正当我们以为她忘记了袁承志,忘却了床上的缠绵,怎想到竟被韦小宝挑起了对往事的怀念。
他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问道:“师父,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当今天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难摇头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称?”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个人,称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韦小宝忙问:“那是谁?弟子定要拜见拜见。”九难道:“他……他……”突然间眼圈一红,默然不语。
九难口中所说的他,不用想便知是远在海外的袁承志了。当日她在木桑门下苦候,袁承志不愿辜负夏青青,负约不来。在韦小宝眼中,九难师太只是位容貌清丽,武功高强的出家人。他之所以接触,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追求阿珂而已。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一番询问竟撩拨出九难师太的回忆。
《飞狐外传》中的胡斐显现的更多的是对亡人的怀念,他曾承诺程灵素,以后要留一把胡子。
胡斐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应。”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马春花睡得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到了《雪山飞狐》时,胡斐已是一名胡子茂盛的中年大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
如果要评选金庸小说中最孤苦的女子,程灵素必定会上榜。她机智聪慧,是胡斐身边的女诸葛,或许是上天不允许一个女子太过出色,于是给了她一副不太好看的面容,身段瘦小如幼女,面有菜色,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她深爱胡斐,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终为救胡斐而死。
《雪山飞狐》成书于《飞狐外传》之前,我想金庸之所以安排一段胡斐逗程灵素说要留胡须的情节,是因为金庸怜惜她。这样,程灵素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胡斐为了当时的一个玩笑而蓄起胡须,也会感到温馨吧。
不经过时间洗炼,怎会见得深情?
张三丰之于郭襄,九难师太之于袁承志,胡斐之于程灵素,他们都只是通过一个小细节想起往事,而后心中泛起点点涟漪,心中一震,发现原来忘不了的永远都会存在心底,永远都会打动自己。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他们随意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仿佛这只是为了讨人欢心的词语。于是,渐渐的演变成今日躺在你怀里,说出我爱你,明日便和他牵着手,也说出我爱你。
当然,这并不能怀疑所有说出“我爱你”的人当时的心境,只能是说还未保证携手度过下半生时光就已说出,会让其本身蕴含的沉重感削减,显得太过轻浮。
《神雕侠侣》中最让人心情激昂的部分不是大胜关英雄大会,不是重阳宫大战,而是杨过与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时间的跨度产生的文字,是最易打动人的文字,读者跟随杨过纵横江湖,经历了绝情谷与襄阳城的变故,看到小龙女与杨过渐行渐远,渐远渐近,思绪早已跟随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而感慨无数。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而十六年相会的场景,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刻意煽情,而是像是水墨画中的白描,将二人的互诉衷肠作为点点几笔,勾勒出令人心碎、怅然若失、不忍心加快阅读速度的场景。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在时间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无力。它本身就是感情的催化剂,不再需要增加更多煽情的干柴烈火,也不需要铺垫惊天动地的相见场面,只需要稍加点缀平白朴实的白描,就足以令人泪流满面。
金庸的文字是三分文言七分白,本就属于文笔极佳之人。写人写情借助于时间的苍桑感,往往直击人心。稍加联想,我们就会发现流传千古的写情诗句,大多都是如此。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便是最好的证明。
或许,这才像是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一般,时过境迁之后,面对原先事物,还能生出一段怅然若失的怀念。
网友评论
失恋以后,郭襄女士遂聚天地气,峨眉独秀。
结论: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只要最后是你就好
一点平淡温馨的调子,把我拉回了那些为金庸感动的岁月,金庸的书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有情啊,他笔下的情,那么真实,那么可以触摸,真实到一读下去就是地老天荒,一读下去就是两鬓斑白,恍然间能见到那些鲜活的人物,鲜衣怒马,巧笑嫣然,那是斑驳记忆的一点底色,是我们的过去和曾经。
还有柔情细腻,用情至深。
天涯携剑独遐游,古道西风竟自愁。
少室山前肠易断,襄阳城里笑难留。
青灯古佛人将老,白发朱颜恨怎休?
梦里犹嗔相念否,醒时泪作几行流。
请问怎么看原版(非三联版)?
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