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小民的心态中,天子作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标志物,倒是颇敢对其指指点点,反正也没有行政机关单位会闲到举着监控探头摄录自己的言行。即便有人监管,因为说三道四的多了,所以也法不责众。但很少有在同事之间公然对直属上级窃窃私语的。一是身份也好距离也罢和自己相对不那么远,时时能感到来自头顶的压力;二是隔墙有耳,身边若是有人通风打小报告,直属上级往往都可以精确制导,实施惩戒。这几日,孙司马的言谈举止、神情容貌尽在眼前。在他的背后如此揶揄议论,实是具有风险性的。
沉默来得有些迟。
接着就是悉悉索索的私语,似乎在确认周围的人是哪个统领将军手下的。当发现身边的都来自董破虏麾下,有人便胆子大了起来,说出来的话虽轻声,但明显带着酸味,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孙司马的公子自然天赋异禀,不同你我凡人嘛……”
一言既出,营帐里便热闹起来,说出来的话语更是无所顾忌:“孙司马乃是大长官,不与你那同乡哥们数月不沾荤腥似的。就算不带家眷,也不会有人从战俘、羌民里挑出些许个送到司马营里去么?”
“话虽如此,俺观羌胡女子这般长相,甚是难看!即便送我,我还怕她把我撕碎了、嚼烂了呢!”
“人各有志嘛!孙司马相貌堂堂,他的品性岂是我等小兵可以猜度的?军规森严,在女人这方面上查得尤其紧,抓到就要斩的!我只担心啊,陶、华、孙三位将军直属的,都是参军司马,每个部曲又有各个大大小小的司马,不计其数。说是将羌胡女子送入司马营内,这恁多司马姓名,送错了该如何是好?华司马常年于凉州作战,见的多了,自然是不介意的。看那陶参军,一脸严肃,还颇有手腕和勇力。若是错送他那儿去了,怕是孙司马……”
“嘘!”王忠赶紧打断,“够了啊,传过去怎么办!”大家都慢慢地不吭声了。
这几日白天官叛双方你来我往,战势谁也不让谁,实力相当,每次战斗几乎皆以华雄与那黄马小将的单挑不分胜负而告一段落。每每张温与北宫伯玉见大局不定且自方猛将欲以一骑讨分胜负时,皆知道没有结果,便鸣金收兵。久而久之,华雄与那叫“彦明”的小将也都达成了默契,时而愿以生死一战时都全力以赴,时而状态不佳时便商定打一照面,只待收兵令出。董卓与韩遂也对此表示默许。两方猛将亦惺惺相惜,时时通过箭矢将己方之随身物件私下射给对方,以作彼此纪念,似乎全然忘记了朝廷与叛军势不两立的态势。双方打着便将战线移至漆水河一条支流附近,二军隔河相望安营扎寨。
白日战毕,夜里士兵们又继续讨论白天或前一夜的话题。因离乡日久,哪个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话题往往最后也变得荤腥起来。露骨的描述听得从未经历过人事的王忠血脉偾张。今年二十四岁,转眼也快入冬,马上便二十五了。遥想二十岁那年,家里曾给说过一个姑娘,自己也没见过。恰逢皇宫内何皇后因妒忌王美人生下陈留王协,将其鸩杀。天子大恸,欲废后,因十常侍为首的宦官们苦劝得免。天子广诏天下秀女填充后宫,以慰藉其相思之苦。那姑娘出身寒微,据说颇有些姿色,听闻选秀,其父母便带她背井离乡,东行京师。后来也不知有未选上,只是王忠一家落了个空欢喜。只是失望倒也罢了,连家中多年积蓄都作彩礼给了女方,现如今家徒四壁。时年王忠父亲正得急病,听闻说好的媒泡汤了,想到女方父母卷款而逃,且欲攀金枝,气急攻心,多日不吃不喝,终竟成了村尾一坟头土包,一腔怨气成了一缕青烟飘了散了。每念及此,王忠无不扼腕叹息。自己本是性宽之人,但老父为无义之人所欺,想想也依然咬牙切齿。
夕阳已完全见不得光了,漆水河边的土地又进入了长夜。时逢十一月,寒意已沁人腹背。古人睡得较早,此处亦比不得京师灯火通明,更兼是白天风沙漫天,夜里月光暗淡,用家中老母的话来说就是“这么夜不睡等着去偷贼家里么”。王忠自我暗示似地打了个哈欠,尽量不去想父亲的事。虽心有不甘,但事过境迁,无可挽回,便也往稻草榻上一滚,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草堆里,用手拨拉出一个小口露着脸。
刚要闭眼,营外似乎有响动,隐隐约约的,还听到银铃般嬉笑的声音。营帐中的数十来名民兵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静了片刻,有人惊呼:“女人!”跳起来就要抢着涌出去看。王忠赶忙低喊了一声,叫大家安静,自己却也爬起来,裹了衣裳,带着民兵们一个个蹑手蹑脚地扒拉在帐口往外边偷看。
暮色正美,脂粉气正浓。白日流血流汗,夜里怎能不想在香软中温存?
帐口挤满了人,个个聚精会神。哪怕帐外是冷风飕飕,体内却是热血沸腾。
黑漆漆的,只能听见笑声,却看不到人影。正焦躁难耐时,有一人点着火把过去了。众人双眼炯炯地盯着火苗攒动的方向,也不知是火苗照亮了民兵的眼,还是民兵的目光让火把燃得更旺。
那火把停住了,除了照出了下面军士的影子,也将八名身材高挑婀娜的女性身影如印象派油画般地模糊照了出来。虽看不见脸庞什么模样,但这不间断的娇嗔笑声却让人心醉神迷。
王忠正望着营外,只觉得大腿股后边被什么东西顶着,下意识拿手抓挠了一下。只听得后头一民兵在耳边近处“喝呀”地吸了一口气便闪开了,直让王忠心里发毛。回过头看,那民兵弓着腰,撅着屁股撞倒了后边原本还在全神贯注的两三个。被撞倒的刚想抱怨,却被其他民兵制止了。
八名女子之间钻出来一名被毛皮裹着的男人,比那些个女子矮了半头,半弓着腰。火光下的他嬉皮笑脸的,向那火把军士拱手施礼道:“见过军爷!小民是本地的牧场主,仰慕军司马已久,特来……”
王忠正好奇,为何此人说话声音如此大,以至于三十步开外的营帐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没等细想,那火把军士便急急止住:“别……别那么大声,有话低声说!”
那“牧场主”的声音放低了些,但仍然能听见他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夸张的动作,这场景像是电影加了字幕似的,这边的民兵都看得听得真切。王忠看见附近几个营帐里都有人头攒动,细观之,都是一群群像自己身边的那些没出息的民兵们,两眼发直地盯着火把亮处。
王忠摇摇头,这些个色中饿鬼,真拿他们没办法。悄悄挥手让大家原地待着,自己却与两个民兵猴一般窜了出去,轻着手脚迅速跑跳了十来步,躲在一根阔柱子后面,细听动静。
我可是为了防止有敌方奸细潜入我军。王忠自言自语。那两个民兵也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责任重大。
只听那火把军士道:“这……这怎么可以呢?军中明令不能有女眷入内的。”
“军爷,小民代表着全村人对官军的崇敬感激,又听闻我军司马英明神武,作战有方,此次讨逆皆攻无不克。我等希望官军能够早日扫平羌患,让我等小民可以安居乐业啊!”牧场主又鞠了一躬。
“你莫……让我为难啊。军令在此,怎可……”
“罔顾”二字还未出口,那牧场主就猛地伸出手去扭了一下其中一名女子的腰。那女人“哼呦”一声便往前跌去,正好靠在火把军士的胸口。女人的手顺势就往军士的背后铠甲上胡乱摸索,逮住了绳扣就要解开,吓得那军士火把差点都没拿稳。王忠等人仔细打量,哟,这不就是这几日提到的羌胡之女么!果真是深目高鼻,脸庞窄小,两眼绿莹莹的,如同来年江南的春水淌在了旧日塞北的荒野。虽说在这季节,这些羌胡人都穿着厚厚的羊裘大氅,却也遮掩不住女人一段风流的身材。
“军爷,就让这位妹妹服侍您老呗!”牧场主的眼里透着谄谀,巴结道。
“使不得,使不得……”火把军士嘴里唤着,也不知道他懂不懂自己说的这三个字的含义,没拿着火把的手却向自己后背伸去,摸索着握住姑娘的手,想挪开也不是,抓着也不是。前胸却任由那女人与他厮磨着。羊毛摩擦铠甲金属的声音虽不大,却也足够撩拨暗地里一对对偷听着的耳朵。
牧场主见状,赶紧乘势道:“劳烦军爷给小民指路,将这几位巾帼奇才送入司马营中,想必能为司马大人排忧解难,令战事如虎添翼,马到功成!”
那火把军士也是被这羌胡女人摸得七荤八素,王忠等虽看不见他正面,但都知道必然是双眼迷离,垂涎三尺。跟在王忠身边那两个民兵也是夹着双腋,抱着柱子扭来扭去,又不敢动作太大,怕造出什么声音。
“在下……也不知你要找哪位司马?我们这儿大的军司马有三个,陶司马、华司马和孙司马,不知……”火把军士竟然将军情和盘托出。
“哦,三个司马啊……”牧场主沉吟道,忽地抬起头笑了,音声也提高许多,“那也不打紧,只要每个司马营里送去两个便可以了。”又掰着手指一算,道:“还剩一名啊……”靠近了火把军士,笑得脸如同裂开一般:“要不军爷您再受累,挑一个呗?”
火把军士受宠若惊:“这……不太好吧……我区区微末小卒,怎可以和司马们享有相同待遇啊?不合适,不合适啊……”
“合适合适,合适得紧咧!要没有军爷通传,司马们哪有此等……巾帼奇才帮助他们劳逸结合,策马扬鞭,攻克险阻,开疆拓土哪?”说罢,又推过去一个羌胡女人。那女人扑过去就搂着火把军士的脑袋亲嘴儿。看着火把军士胸前挂着一个,嘴上啃着一个,在幽暗的火光下,三人纠缠不清。王忠和两个民兵都有些把持不住,那阔木柱子被蹭得咯吱直响。火把军士耳边净是听不懂的莺声燕语,说得夸张些,即便在边上砍他爸爸脑袋都听不见看不着,何况那些无足轻重地咯吱着的木柱子呢?
女人们簇拥着火把军士和牧场主远去了,只听得被火光拉长的远去的影子里传来缠绵悱恻的怪笑和不时要求“轻点声”的嗔怪。
王忠和俩民兵瘫软在柱子下,似乎着了凉,打着喷嚏。未几,其他营帐的民兵围拢过来,望着已经看不见的那一行人,有的抽着鼻子似在吸那所剩无几的残存女体气息,有的带着溢于言表的艳羡之情互相私语着。各个屯长都相继出来,将众人赶回了营帐。
这将是个不眠之夜。
刚回营躺倒,似有什么爬了过来碰了碰他。王忠原以为是民兵无意,眯缝这眼,不以为然地翻了个身,却看见面前一张大脸上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原来是刘雄鸣。
刘雄鸣煞有介事地双手示意,要王忠同他去营门外边。王忠觉着鼻涕哗哗流,脑袋也有些沉,虽有些不情愿,但突然想到对方身上还有好多未解之谜,且这些谜团说不定日后便关乎自己的生死,便摸了件衣裳把自己裹个严实,下了榻,跟着刘雄鸣走出帐外。
走出帐外十来步,前面的刘雄鸣仍没有停下的意思。王忠往手心里哈着暖气,不住地搓着,仔细打量前面这小个子,身上并无携带利器。再看周围,一片平原,除了营帐也没有什么阻隔视线的物体,应没有暗藏伏兵。走了二十步都不见停,王忠虽想问,但见刘雄鸣脊背挺直,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向前迈着步子。百余步后,面前是那条漆水河。王忠心想,不会是想趁我不备推我下去吧?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啊。虽说他之前种种迹象颇为可疑,但毕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反倒是因为有了他,才让自己和手下民兵都平安无事。是不是错怪他了?分析不出刘雄鸣的杀人动机,王忠反倒有些愧疚。且听他说什么吧,我王忠虽说骨瘦如柴,但种的田打的仗可不比这小个子少。而且具有北方人中难得的素质,那便是水性好,在家乡时也曾横渡渭水。不过那是在夏天啊。这等气候,冰冷的河水,若掉进去,非抽筋不可。
果然,刘雄鸣在漆水河前停了下来。回头,神秘地靠近王忠。王忠双手暗暗攥起了拳头,直勾勾盯着对方看。
刘雄鸣的脸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口鼻中的气也喷到了耳朵根。王忠有些慌神,攥着的手心里直出汗。他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偏好?
“屯长,有一桩大功,不知您愿不愿意建?”尖细的声音低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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