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晚很静,静得其他声响都纷纷终止了。
窗外,只有青蛙毫无章法的轰鸣。在空旷的夜里,这孤独与落寞的声音,是那样苍凉与悲哀。
我在夜里醒来,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睡去。在平心静气的接纳着那些放荡声音一次又一次对我的袭扰。有时干脆奈着性子按兵不动,也许这就是迎接来自于眼皮边的瞌睡的最好办法了,可我没有成功。
那就由它去吧。索性放开来,让思想飞升,让意识停顿,都行。
在我听来,青蛙刚才那一波叫声,完全不像刚入夜时的叫声来得陡峭与突兀,也许经过了半个夜晚没有效果的呐喊之后,它们也有些累了,但又不能就此停下来喘息,才在声音的力度上作了些放松处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可以理解了。
天刚察黑的时候,我和妻子散步于小区灯光初现的小路上,一只小青蛙肚皮朝天的躺在了水泥路面上,简单盖住它的是几朵野花和浅草,仿佛它是才被草草安埋了似的。发现它四脚长抻,还在困难的吸着气,我们就把它放进了旁边的水池里。又怕它在昏迷中会被淹死,遂又让它躺在如同小船儿一样的树皮上了……
大部队好像已经撤退,就在这时间的空隙里,仍有一只在“放声”。只不过这落单的声音是弱弱的,无奈而又孤独。
“像在哭泣”……这是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来的一个词汇。怕是下午救下的青蛙苏醒了在以此报恩吧!又觉不是,这哪是报恩应有的欢快的节奏呢?怕是强大的队伍,出于惩罚一只弱势的可怜儿的所为吧……
声音又多了起来,似乎是为刚才那一只孤独的叫声,增加了一些伴奏的力量。
嘶鸣!集体嘶鸣!另外一个词语,又于我脑子里闪现。
02
我耳朵里,已经存放着太多青蛙的叫声了,拿出来随便一比较,都有着天嚷之别。
是很小的时候,在广大的农村就存放好了的。一直也没缘由倒出来过。那时,我居住在一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即便粮食再怎么不够吃,也不会去用青蛙打牙祭。
青蛙与人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彼此相安无事。如果要说有什么重叠的话,那就是每年三月相同时候的夜晚,青蛙在刚栽下秧苗的水田里、在抽干了水的堰塘里……总之,它们集结在有水的地方吹拉弹奏,把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使出来了,那阵势简直要把夜晚掀翻天似的。但忙了一天困倦的村民、以及我们这些读书读累了的学生,哪个又会去跟它们计较呢?
我们都知道,虽然它们是夜夜呜叫,可在一年中,也只有 “叫春” 的那段时间,才赶着急地叫上一阵子。平时的绝大部分时间,别说还能听到它们的叫声,就是见到其身影都难。
春末夏初,肆虐的蚊子还没到齐时,青蛙就像处处闻啼呜的鸟儿们一样,活跃在了广阔的田野。它们虽不及千山飞尽的鸟儿那样自由,可在肆无忌惮的水里,那想叫则叫、想游则游的自由,又无“人”能及。在水里鱼儿也是自由的,但在临死之时,都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
那时,我也追求极度的自由。青蛙便是我最最羡慕的所在。在我看来,它们就没有烦心事儿,既不需要考学,也不需要为工作的事情奔波,是那歌喉里奔放出来的歌声,一下子把它们的一切暴露了个底朝天。
看到它们那憨态可掬的样儿,小小的我,就想把它们捉来占为己有。还真有那么一次,我在割了油菜的地里扯油菜头和野草,泥巴色的小青蛙在我脚前崩跳,我顺势捉了一只拿回家,被婆婆发见了。
“青蛙在想妈妈了,妈妈也在找它呢……”她告诉我说。
“那我去把它放了吗?”我问婆婆。
婆婆快乐地点了点头。
“那我把它放到哪儿呢?”
“哪儿来还放哪儿去。它们一家人才能平安团聚呢!”
于是,天黑前,我走了好几个土田埂,最终才把那只小青蛙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从那以后,不管在准备收水栽秧的旱地,见到了旱青蛙,还是在薅草的秧田里,见到了绿色的水青蛙,看到它们那急不可待的逃跑样,我都要把它们放生。即便在河沟里钓鱼,也要把钓起来的青蛙原地放了。 “它们一家人也想团聚啦!”婆婆的这句话,我始终记得。
03
大概到后半夜了吧,真的一点睡意也没有。原来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大脑,怎么一下子就敞亮如白天了?我寻思,不可能啊,又没受到什么刺激,瞌睡干吗不来呢?
应该不是“河沟”那潭死水里、正在刷存在感的青蛙倒的鬼吧?也不致于呀!连小时候整个山村、那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汹涌的蛙声,都还从没让我失眠过,何况这臭水沟里的几只小青蛙、就能让我不得安静了?
就在白天,我还从那“河沟”边经过了,沟里的水浅得见了底。以前那些畅游的鱼儿多半不见了,剩下些零星的、在浅水里吃力的游动着。水变成了墨绿色,三月间掉落下来的花朵,以及干朽了的树叶儿,油污样的飘浮在表面。不出声的鱼儿,可悲地却把它们当成了遮荫的所在。
整个水面,看不到一只青蛙在游动。
那“河沟”里哪来这呱~呱~呱……的叫声呢?难道它们是天降神兵不成?
难怪,它们的叫声,才沦落成如此这般的有气无力了?既不敢高声叫“卖”,或许那声音早没什么价值了,又没心情欢快地叫着,毕竟生存的环境大不如从前了。
前几年,把家刚搬到小区里来时,我还为有这处与众不同、清澈明亮的水源地而骄傲呢!买房时,售楼小姐也沾沾自喜地介绍说,这里环境好,水源丰富……是最理想的居住地。便相信了她的话,才痛痛快快地选择来这里颐养天年。
住进小区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还觉得不错。心中很是惬意。能住在小桥流水、绿树成荫……的这等小区里,随时有种满满的幸福感。
那时,成群的青蛙,把整个夜晚都叫醒了。开始还不怎么适应,很难入眠。后来适应了,伴着它们的叫声入梦。再后来,当它们都偃旗息鼓了,反倒还多次失眠了。
不知是刚刚搬家而岔生的原因,还是在小区里,又能听到青蛙那熟悉的叫声,我和妻子总爱躺在床上,像躺在儿时的梦里一样,彼此不说话,以这种静静的方式,聆听窗外青蛙那快乐得没有一丝遮掩的叫声;倘若仍无睡意的话,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述着、以前与青蛙相处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来,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便甜蜜地入睡了。
时过境迁,才几年的功夫啊,一条明净的 “河”,就衍变成了一洼臭水沟。大概只有等到雨季来临的时候,水位才升起来,与我们刚搬进来时见到的一样了吧!但可能突然涨上来的洪水,与周围的青绿相比,显得既短暂又荒唐呢!那一定是:荒唐得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短暂得只有不长的时间又复归到水涸“季节” 了吧……
物业公司的解释是河沟漏水,修了几次都没能修好。奇怪的是小区居民都选择了禁声,上下班路上、晚饭后的悠闲散步,都从被污染的“河沟”边经过,却视水沟为无物。许是宽广的地域,变色的水最终还没能发出臭味来吧?!
04
村里无儿无女无老婆的五保户彦麻子,没能分到一粒救济粮,气不过就去队长家里要粮,再说他家里的粮食也吃断了炊,被队长一顿拳脚撵走了。回家的路上,青蛙扯破嗓子在田里吼,他把这看成了是对他不怀好意的奚落。
就平生第一次抓了几只青蛙熬了汤,还悠哉悠哉地喝了口小酒。他那天后来的心情格外转好了。
当时,由于我们都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他以为我也好吃青蛙那一口,就给还是孩子的我端了小半碗来,我看到了婆婆因此鄙视他的眼神。他肯定也看到了,一声不吭地放下碗就出了门。后来,婆婆连碗都给他丢了。
在我们村里,还没有任何人想过要拿青蛙作盘中餐来填肚子,更没有一个人敢去实践过。
即便“懒得烧蛇吃”的人,也不会去打吃青蛙的主意。
谁都知道青蛙是益虫,秧田里的小虫都无一例外的落入了它的口中。但饱满的谷穗,它却一粒也不会动;注满水的堰塘里,你正在淘菜洗衣,偶有一两只游来,连一点水花也不会溅起,它们就识相地消失了……当我们村里如果有人要伤害到它们,首先遭到的是全村人的冷眼,然后是集体的口水战,那口水也会把他 “淹死”的。
当没有饭吃的彦麻子,去抓吃青蛙的事传开后,人们口诛笔伐,当着面说他好吃得连青蛙都要抓来吃,弄得他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人们无时无刻无不在疏远他,他也自知理亏。在集体干活的田间地头,常常孤独地坐在那儿发呆。纯粹落寞得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后来,由于他做了几件保护青蛙的事,人们才开始慢慢搭理他,也逐渐消除了对他的记恨。第一件事,村里有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就是爱捉青蛙玩,正当他准备对青蛙实施开膛剖肚的手术时,被过路的彦麻子发见了,他硬是从那个野孩子手上,把那只可怜的青蛙给解救了。第二件事,一群孩子抓了一只癞蛤蟆在批斗,有人剪好了导火线,准备将其火化掉,也是他将其放生的……
自此以后,村里有些孩子知道他是青蛙的保护神,就常常来他这儿告状,某某娃娃哪天又捉青蛙了,某某娃娃计划哪天要对青蛙下手了……他听了以后就告诉他们说,使不得,小时心狠手辣的家伙,长大了就一定是个凶手。学好就要从小时候开始……
05
天快亮的时候,青蛙的叫声还在小区里徘徊。我居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过,还没有达到深睡的状态。我的理由是,我做了一个梦,是关于青蛙的梦。
做梦表示脑子还没休息,仍在处于游荡状态中。
远道而来的青蛙,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把我们小区那条小河沟塞满了,连周围的道路也被阻塞了。总之,像这样规模宏大的阵容,连我小时候也不曾见到过。
呱~呱~呱~
呱~呱~瓜~
呱~呱~呱~
一连叫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叫来了一场暴雨,让小河沟彻底换了新颜。
等水涸见底之后,小河沟又呈现出了以前的模样。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以后小区里再没有了我们的叫声”。最后一只落单的青蛙,告诉了在一旁观望的我说。而在它的前面,撤退的队伍全是残兵败将。
“那你们要搬去哪儿呢”?我不解地问道。
它木讷地望着我,很久才说道,“能去哪儿呢,我们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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