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花桥荣记》,白先勇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白先勇在《思旧赋》里写出了1949年后一类人迁避台湾,以“李长官”为代表的官绅阶层在命运沉浮中的一份飘摇和苍凉。《花桥荣记》里,白先勇则直面底层,用饱含同情的笔触刻画了这一类人中的小人物他们的凄楚和悲酸。
花桥荣记,在春梦婆的第一人称叙述下,是从前桂林一块响当当的招牌。这块招牌经由春梦婆的讲述,溢满了亲切的自豪。自豪里有着一个声情并茂的过去。那是“两个小钱一碟,一天总要卖百把碟,晚来一点,还吃不着呢”的曾经的风光;是“奶奶用红绒线将那些小铜板一串串穿起来,笑得嘴巴都合不拢”的喜悦;更是“大公馆那些阔太太见我长得俏,说话知趣,一把把的赏钱塞到我袋子里,管我叫‘米粉丫头’”的舒心。可无论风光、喜悦、还是舒心,如今都已逝去。“跑到”台北的春梦婆又开起了饭馆。只是,台北的“这家花桥荣记可没有那些风光了”。从对过去的回忆里挣脱出来的春梦婆,打量当下,不免生出对自己开饭馆的一丝不甘。毕竟,她还做过几年营长太太。也就是这个营长太太,带着内心的不甘,在时移世易的时代背景下,和小说里的“李半城”、秦癫子、卢先生、顾太太等人构成了白先勇底层叙事的人物群像,在一爿小小的米粉店里用迥异的个人遭际映射出曾经的过往,当下的沉沦。
春梦婆的米粉店里,许多顾客都来自广西,这让春梦婆与顾客聊得亲切,因为聊着聊着,大家“总难免攀得上三五门子亲戚”。米粉店成了广西同乡的聚集之处,小说《花桥荣记》里的乡愁也就有了较为复杂的色彩。
“李半城”和秦癫子,一个从前阔气过,一个过去当过县长。两人如今在春梦婆的米粉店里包饭,往日的光景不在,没落与颓唐成为两人当下真实的写照。相似的遭际让处于时代浪潮中的个体无法掌控自身的命运,他们从风光的高处跌入生活的谷底,却没人能给出一个关于对错的答案。或许,答案隐于生活的背面,具象的令人不忍卒读。恰如“李半城”,昔年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城里的房子,他占了一半”。如今儿子在台中开杂货铺,半年才给老头子汇一张支票来。“李半城”异乡飘零,有子不肖,内心的凄苦化作他爱唱的《天雷报》,藉由戏文的寄托,“李半城”对不肖子的谴责以及身后无靠的酸楚在滚滚流淌的眼泪中让个人遭际愈发伤悲。直到“李半城”独自一人过完自己的七十大寿,第二天上了吊,他仍然不会明白,自己风光半世,黯然终局,是耶?非耶?
秦癫子,春梦婆眼里的花痴。曾经当过县长,还讨过两个小老婆。在春梦婆略带谐趣的讲述下,犯了花痴的秦癫子死于非命时裹了一身的污泥,与大水沟里的死鸡死鸭混在一起。透过那些谐趣的文字,作者对这类小人物没落的遭际所寄予的同情是深切的。带着深切的同情,作者把一个个悲情的故事轻快地铺展,铺展开一幅挣扎与无望交织缠绕的尘世画卷。挣扎中,当过县长的秦癫子在沦落后的落差里,怀想着往日的风光,竟至于成了花痴。白先勇没有给出批判的命题,似秦癫子这般小人物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自有其映射沧桑历史的典型意义。
“李半城”和秦癫子都不是桂林人。他们在春梦婆看来,“满口夹七夹八的土话,我看总带着些苗子种”。春梦婆眼里,何为正牌的桂林人?当是有着亮亮的眼睛,细白的皮肤,沾着几分山水灵气的种。因此,“包饭的客人里头,只有卢先生一个人是我们桂林小同乡”。这并非春梦婆的势利,而是文学反映生活的一种真实。在这种真实的观照下,有着浓厚地域观念的春梦婆对同是桂林人的卢先生自然另眼相看。
地域观念在小说《花桥荣记》里有着介于故园和异乡之间的复杂指向。它让春梦婆在讲述卢先生的故事时一改先前的随意和谐趣,多了不少正经和偏护。春梦婆到过卢先生的府上,那是“好体面的一间公馆”,园子里种满了红红白白的芍药花。在卢先生的记忆里,公馆成了“大陆撤退,我们自己军队一把火,都烧光喽”的不舍和无奈。对昔日共同的叹息下,春梦婆为自己偏护卢先生找到了合乎情理的说辞,“人家从前还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样也落了难”。落难,春梦婆将之轻巧地说出,自有一番异样的沉重。
《花桥荣记》里,谁不是有着一个风光无限的过往,又落了一个沉沦沮丧的当下。在这能保得住命的年头,春梦婆轻巧地说出“落难”,这份玩世不恭的沉重也就成为米粉店里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时代悲音。卢先生又与其他几个广西苗子不一样。在春梦婆对桂林人灵气外显的自况里,有涵养、体面的卢先生让春梦婆忆起了从前的喜悦和舒心。那时的卢先生是公馆里的少爷,春梦婆是公馆阔太太们称呼下的“米粉丫头”。那时的日子静谧而安详,不似现在,叫人大为光火,又哀痛伤悲。
米粉店里,只有卢先生一人能吃到春梦婆亲手做的冒热米粉。不仅仅因为卢先生是桂林人,更在于春梦婆想把侄女秀华许配给卢先生。由此,在卢先生拒绝了春梦婆的好意的同时,引出了卢先生一段过往的情缘。
卢先生与罗锦善家的小姐订过婚,继而于落难中分离,就此失去了罗小姐的音讯。卢先生怀着希望等着与罗小姐聚合的那一天。就跟刚到台北的春梦婆似的,等着自己先生的消息等了几年,却最终败给了无情的岁月。卢先生对恋人的痴等换来了春梦婆的感触,感触中,春梦婆恢复了对卢先生的偏护,因为“到底算他是我们桂林人”。
春梦婆对桂林念念不忘,情感简单、充沛。家乡对春梦婆而言,是桂林青的山,绿的水,是爷爷开的米粉店,是奶奶笑得合不拢的嘴。萦绕在春梦婆脑海里的家乡,绝非广义的“故园”,它是藉由两个小钱一碟的米粉种下的乡愁。这也是卢先生的乡愁,是他痴等罗小姐不得反被表哥骗去十五年积蓄的哀矜,是他与洗衣婆阿春姘居却因撞见后者偷人而遭其咬伤的恨悔。这些迁避台湾的大陆客,漂泊在异乡的土地上,被异乡的人儿欺辱、凌虐,他们故园难返,异乡无靠,乡愁也就凝聚在如春梦婆的米粉店这般家乡的象征里。米粉店成了广西人的小社会,小社会又突显出群体固有的地域观念在其中分化、割裂的惯性指向。
春梦婆对桂林人的看重,不仅将卢先生与柳州的“李半城”、容县的秦癫子区别对待,更是将所有非桂林人氏统一以“外乡佬”称呼之。对家乡倾注了充沛感情的春梦婆以其率真的个性诠释了对乡愁的多元表达,也从一个侧面寓意了身在异乡的大陆客对外省人的认识仍然难以消除内心的界线与隔阂这一带有时代局限的地域情结。
怀着对家乡的记挂,春梦婆在卢先生死后,从卢先生家里取走了一幅照片。照片上,是桂林水东门外的花桥。桥头站着两个后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生,女孩子是罗家姑娘。春梦婆将这张照片取走,她要挂在店里,除去炫耀,也是一种寄托。春梦婆的心思极简单,她要以照片为例,为花桥荣记在其编撰的故事里恢复祖上的风光,同时寄托自己对过往的怀念,怀念当年的桂林,水东门外一个有名的美人。她做过几年营长太太,对“桂林人”三个字看得极重。
(全文完。作于2021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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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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