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湿热的夏夜,她无法入睡。
在北方城市,这样连绵不休,轰轰烈烈的下雨天气十分的反常,人也因此彷徨失措,精神衰弱也未可知。
她起身走进厨房,没有开灯,趁着客厅的光烧了一壶水,边听着水壶在暗地里咝咝作响的声音。
如果有人恰好目睹,那么她必然像一只孤魂野鬼。
她感觉到喉咙的干涸,一如她心灵的苦涩。她额头冒出汗滴,她来不及拭去。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精神衰弱,她抓弄着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有一股魔力。
仿佛可以不顾一切地疯掉,也可以四大皆空地清醒。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叫梵的女人,一个失眠的女人。
一个失眠的女人没有错,一个名字叫梵的女人也没有错。
尽管总有人会说,你不应该叫这个名字,悲剧意味太浓厚。
她不应该因此对自己的母亲怀恨在心,虽然她正是始作俑者。
她不恨她——母亲,从前没有,现在不会,来日也不可能,相反,她深爱她,两个互相深爱的女人,刻骨陌生。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那样容易情绪失控,那样脆弱敏感而不自知,成为她一生的病症。
她永远不会宽容她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苍老得足以做她的父亲。她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出口,只把他当作血淋淋的伤口,不堪入目的洪水猛兽。
你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堂堂正正的,平平常常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堕落下贱?你为什么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让我痛心疾首?
她想问。
她不问,用眼神鞭笞。
我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那么你呢?你有没有什么问题,是想问自己的,你有没有什么问题,是自己能够说清道明一个答案的,如果你有的话,请告诉我,我想我也会有。
她想答。
她想答,她不忍心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碎裂,回天乏术。
爱是她这一生,最大最深的原罪。
两个誓死渴望对方幸福的女人,让对方心力交瘁,且无路可退。
如果世间存在另种可能,希望我们是姐妹,是路人,甚至是情敌,除却母女,我何德何能。
有些时候,梵情不自禁就要说出这番苦大仇深的话。
她会崩溃,不,她才不会流泪,她会咒骂。她会悲叹命运不公,她会毫不心慈手软地渴望一场天劫,让人世翻个个儿,因为她吃过太多的苦头。
最亲密的时候,她们互相靠着彼此的头,近到能够听见母亲的哭声,能够闻到眼泪的咸味,也许是汗味,小小的手轻轻拍着母亲颤抖的肩,她很镇静,心在瑟缩,心越瑟缩,表面越镇定,她说,你不要哭,我总和你站在一边。
她没能留住她。虽然她后来终于忍气吞声地回来,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夜晚她去了哪里。一如她不会知道,那个夜晚,梵一夜无眠,她站在阳台上,傻傻地看了一整晚的月亮——赤裸的,苍白的,决绝的空洞。
月亮是天空爱慕的一道创口,是新娘的头颅。
她们共同对抗来自一个男人的折磨,一个男人的叫嚣,一个男人的权威。
但是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她们都太软弱,太拘束,太卑微,她们直到那时还有求于他,所以她们不敢斩钉截铁,她们始终受他限制。
他就是她们的命运,她千方百计渴望逃离的,就是这样一种命运,她母亲做不到的,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她身上背负着重重的使命感,那是一种神谕,是开天辟地的光芒,是支撑她逃离的翅膀。
但是冥冥中,来自母亲的暗影始终盘桓在她的身上,随着血液,随着眼神,随着灵魂。
所以她以一切黔驴技穷的行为来负隅抵抗。
她爱上一个其貌不扬但是温柔体贴的中年男人,他和父亲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他言辞不多却心思细腻,他事业有成且温柔谦卑。
她这一生都只为着逃离那一场噩梦的吞噬。
这个男人是光源,是寄托,是重生的希望,是荒原上的一朵欧石楠,她无法不爱到黯然销魂,爱到马革裹尸,爱到玉石俱焚。
她不会承认的,她爱他是将他当做一个父亲一样爱。用他的顶天立地,来弥补另一处风声鹤唳,千疮百孔的区域。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她被梦境之神驱逐出境。有梦的时候,她怨声载道,无梦的时候,她心如槁木。
她只能一杯一杯地喝着水。用小小的玻璃杯,有手柄的,很精致的模样,凸显一个人的贵族气派,或者是揭露一个人的惺惺作态。
在凌晨一两点的北京,她听见空中传来飞机穿越厚厚云层的声音,以及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正如多少个夜里,她在他的喘息声里,在他汗涔涔的身体下瑟瑟发抖一样。
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被无限地放大,无限地,放大——
她读杜拉斯,忽然感到一丝年少轻狂的,未老先衰的,自说自话的寂寞,空灵的寂寞,这一切唤醒她有关孤芳自赏的青春期的回忆。
那时候她一个人,她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在爱里,她也牢不可破地持守着一块儿只属于自己的领地。
她喜欢坐在窗下读杜拉斯的小说,一本接着一本。那时候她不曾遇到他,她压根儿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么一号人,她还不习惯喝咖啡,抽烟,或者夜不成眠。
遇到的时候才明白,有些人注定是要和有些人相逢在人山人海,然后相爱相杀,相聚分离的。
无关前世今生,有些人注定是另些人的劫,让你体会何为生命中情爱的苍凉与厚重。
让你明白,什么是蹉跎,什么是红尘,什么是岁月。
那时候,她还只喜欢深深浅浅的灰色,甚至不读茨威格。
虽然那些回忆早已开始斑驳无力,开始泛黄枯萎。
天还未亮,空气中有纵欲的味道,有腐烂的味道,有偷情的味道,有背叛的味道。
她用了十分偏激与颓废的词汇。因为她需要这种刺激,需要这种挑衅,需要这种释放,需要这种死亡。
以此来警戒自己爱的危险与沉醉。
书里写——
『他是永恒的。』
多么残忍的一句话,像是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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