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听故事,都是很孤独的事儿。
只有小孩子睡觉之前,才吵着要大人讲个故事,一个又一个。
蒲骅很清楚。
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只想知道能不能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甚至连小孩子,都不再有兴趣关心后来的后来,王子和公主怎么样了。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高谈阔论,然后飘飘而去,不带一片云彩。
谁信?
只为了享受多巴胺带来的颅内高潮?
太多廉价的渠道,让这种满足感也变得廉价。
毫无内涵的量产货,瞎编乱造的连续剧。表情包,直播,内衣广告。
不需要知道要去往哪里。下一秒可能遇到任何人,发生任何事儿。都是合理的。越不合理,反而越兴奋。
蒲骅转了转手中的陀螺。其实他是个很拙劣的讲述者。不过没人会在意。
不值一提的小故事。
反正,他买酒一向大方。
酒精能让一切变得合理。
对面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他不记得了。
反正是个酒托儿。
托儿不要紧,只见一次罢了。
在这件事上,蒲骅是很讲究的。
把同一个故事讲两遍,太掉价了。
把同一个人设逐渐丰满,简直是幼稚的小把戏。
戛然而止。留白。刻意制造的逻辑矛盾。
蒲骅乐此不疲。
“我刚刚告诉你,我是学哲学的,还记得吧?”
“知道前两天那个哲学测试么?特别火热的那个。对,对,刷爆朋友圈了。”
“我可从来不想那些问题。值得什么。我只在乎,下一个女孩在哪儿等我。”
“艺术展?对,也许是画展。艺术家挺可怜的。我见过一个女孩儿。学艺术的。”
“她们太不会说话了。明明是很简单的概念,却要很用力地去表达。”
“不不不,她们,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弄玄虚。她就是不知道怎么简洁而直观地去说。”
“你知道的,学艺术的,没什么逻辑细胞。”
“她连续一个月一丝不挂地站在画架前,最后画出来一副漆黑漆黑的画。”
“可笑吧?完全没必要这么累的。你知道我们管这个叫什么么?存在主义!”
“不过她也没那么傻。她把这都录下来了。整整一个月呐。”
“那副画当然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我也就能买买酒。画可是买不起。”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蒲骅很惊讶。
这当然是个套路。俗得不能再俗。却把自己打断了。很难说清楚是为什么。
蒲骅示意,让女生说下去。
通常会听见几句没营养的话,什么他也像你这么有趣之类的。
然后有可以继续了。
“他也像你一样,喜欢借意讽刺。特别是,喜欢讽刺我。”
蒲骅后来给自己找借口,遇到这么出乎意料的表达,想听听她后面会怎么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当然啦,他喜欢我。问我怎么知道?我们都住一起了,还能怎么说。”
蒲骅的故事完全被打乱了。
“表白?不存在的。要不我还能坐在这里么?渣男?也许吧。他当然爱着很多人。这点也和你很像吧?”
“不知道怎么去爱?也许,可能吧。好,好,还是说讽刺的事儿吧。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蒲骅感觉到了危险。他是个天生敏感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蒲骅只是想听听别人的生活。久了才发现,批量复制着实让人反胃。越是相似的艳遇、爱情和家庭,就越是陌生,越是本能地想逃。只有在自己的节奏里,成为一切的主使,才会感觉好一些。甚至是,上瘾般地戒不掉。
昨天是个基佬程序员,今天是哲学学生,明天又要扮演什么角色?算命的瞎子么?
无所谓了。编故事也是会累的。
蒲骅端起杯子。龙舌兰喝光了,只剩杯口上的盐。
“那天晚上,我和他玩扑克。不是,两个人怎么斗地主?不不不,他从来不和我玩德州,说没意思。”
“我们就玩猜牌。他发明的玩法,完全的逻辑游戏,加上一点点运气。”
“你觉得有意思?不,算了。我会觉得没意思。”
蒲骅后悔没有拒绝这个话题。
“我们再叫一组吧?你想喝什么?”
“两杯血腥玛丽。我请你。”
蒲骅放弃了。如果反抗和逃离都不起作用,也只能僵在原地了。
他最讨厌血玛丽的芹菜了。
“我告诉他,只要赢一把,我就去洗澡。结果10多把了,他都没让我赢过。”
“你觉得可笑?”女生端起杯子,示意蒲骅干杯。
“你不过是,胆小又愚蠢,只能自欺欺人罢了。要是有一种游戏能让你一直赢,你也会这么做的。”
蒲骅皱了皱眉眉头。
“不喜欢就倒了吧。”
嗯,确实是太难喝了。谁会想到用芹菜和胡椒调酒啊?
“我当然生气了。他?他不会在乎的。只是让我给他调酒。”
“什么叫我居然会?就算是为了找优越感,你也走点心好吧?是他陪我学会的。他说除了酒,我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了。跟他分开后我就做调酒师了。所以我是调酒师,有故事的调酒师。现在能记住了么?”
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蒲骅提了个问题。说完就后悔了。
“他喝什么?当然是血玛丽。我一直到现在也理解不了这种酒,也没想过要理解。”
她一饮而尽。
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我什么都往酒里加过。山羊奶酪,喝剩的咖啡,还有榴莲。他最喜欢这几种。然后他还是说,说我不理解他。”
“他说学数学的人脑子就是一根筋,只能看东野圭吾这种小家子气的小说。”
“可气?你是真生气,还是不想听我说了?要是这种话就生气,我大概早就气死了吧。再说,你真的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蒲骅知道。这就是她说的讽刺吧。不过现在搭话,实在是太不知趣了。
“他还和我朋友一起讽刺我。我那个朋友,是个好人,可是每个周末都在做兼职,就为了买衣服。每次他们都一起送我去上调酒课,然后跑出去吃甜品,满记、鲜芋仙什么的,而且还都是我朋友付钱!想想真是笑话呢。你知道她看什么书么,王小波!就这样的一个人,居然送了本《芬尼根守灵夜》给他!”
“离开他?你根本不懂。每次让他帮忙写选修课论文的时候都会说附庸风雅,非选什么小说写作、音乐鉴赏啊这类课。还有,我请一大帮朋友吃饭的时候,他总会说我本性暴露了,说我就是如此市侩而庸俗。可是他还不是求着我帮忙做计量经济学作业?”
“他从来不和我一起上调酒课,也不和我出去旅游。这点倒是跟我那个朋友异曲同工。我问他,是不是更喜欢我朋友。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没你朋友什么事儿,你们才是一类人。”蒲骅突然想要再点一杯血玛丽,最好是掺咖啡的那种。
女生没说话。许久,才问:“想来点伏特加么?”
“还是要玛格利特吧。我请你。”
她没有拒绝。
两人都沉默着,安静地看着灯光明灭。直到酒杯见底。
“我明天就不会再做调酒师了。”
蒲骅脑补了一下她穿正装的样子。会是个干练而不乏柔情的office lady。
“恭喜你。学数学的女孩子都很聪明。”
“谢谢。”她喝完杯底的酒,拿出口红补妆。
没有任何避讳,好像已经和蒲骅熟识了一样。
“很高兴和你聊天,”蒲骅起身,“那么,再见。”
这是他的原则。
当然,今天这么做,还有某种更神圣不可亵渎的原因。
“在这点上,你也和他这么像么?”
“像?只是你这么认为吧,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你也认为,我们是一类人么?”
“我们?指谁?”
“你说呢?”
“也许吧。有故事的人大都戴着面具坚守在自己的疯狂里,也就会渐渐活成带刺的混蛋。越是遇到同类,越是舍不得接近,哪怕孤影自怜,也不希望互相看到孤勇背后的怯弱。撕开面具是真正需要勇气的,最后可能也只能剩下一地鸡毛。落寞的孤独和奢侈的理解,大概都是求仁得仁。”
蒲骅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衣挂走去。
这家酒吧里,他最喜欢的大概也是这个衣挂了吧。把脱下的大衣挂起来,不会乱了形状。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生活的么,何必去追求衣服底下到底是什么。可是大部分酒吧没有衣挂,脱下的衣服只能撒乱地扔在椅子上。喝酒的人也不懂这个道理。
“最后一个问题,”女生叫住了他,“你的故事,过去多久了?”
“一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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