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神

（1）日记

     周五晚上九点，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路云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走下三层楼，走过一小段鹅卵石路，穿过中央广场，出了校门。面朝着公交车站，左拐走一百米在斑马线前等待红灯变色。他穿过马路，经过拉上卷帘门的早点铺。早点铺的后面是理发店，理发店的后面是水果摊。早点铺的爷爷这时候一般会在小区门口和几个人打麻将，惹得水果摊大妈心痒痒。路云沿着一排银杏树走到头，走进一栋普通的居民楼，走进电梯，抬起手准备按楼层。伸出的食指在空中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忘记了自己家的楼层在哪。路云的眼神游移寻找着，马上发现了自己食指指甲盖上写着数字“11”，于是他按下了对应的楼层。电梯门打开，突然昏暗的走廊里让他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路云摸摸胸口，找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但是他不记得自己的房间是哪一间。他只能一间间房试过去。1102的房主在听到门锁发出金属碰撞声立刻警惕地开了门，盯着路云看，视线转移到他的校服上。路云赶紧道歉，然后埋头往最后一间房1101走去，打开了房门。玄关的对面是卫生间，左边是厨房，左前方是卧室，右前方是书房，一切布置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他稍稍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九点十七分。路云匆忙放下书包，在书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本被翻得蓬起的草稿本。他翻开来，从第一页开始看。

“今天物理考试的时候又忘记最基本的公式了，教练看着我的卷子一直在抽烟，我很难受，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今天忘记了带足球鞋，体育课的时候老师罚我在操场边上站了一节课，但是我怀疑我连足球的踢法都忘记了。”

“今天忘记了带家门钥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人开了锁，我已经把钥匙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了，以后忘了也没有关系了。”

……

路云一页页翻看着，他知道这些都是自己曾经写下的东西，只是有些记得，有些又忘记了。他像背课文一样记下这些日记本上的点滴，然后翻开了新的一页。

“今天把自己的房号在哪里给忘了，还好提前记下了楼层，不然几十户房间试过来可麻烦了。不知道明天会忘记什么，我还是得做些准备。”

他合上日记本，在自己的手背上写下：明天周六，下午两点，xx路，语文课，带阅读卷。他把字写的尽量小，然后抽出一张餐巾纸盖在手背上，平稳地压下去再拿起来，吸去表面的墨渍，这样过了明天还能比较容易地洗掉。他叹了一口气。再看看表，现在是九点四十七分，时间快到了。路云匆忙地洗漱，上床，盖好被子。

九点五十九分。

路云睁开眼睛，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和中间一盏熄灭的顶灯。他的脑子里不再想着各种知识，他感到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感知清晰起来，然后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此时他慢慢进入状态了。

十点整。

路云闭上了眼睛。

（2）梦（上）

世上有着梦魇。

深夜的时候，它们会进入人们心灵的最深处，造就噩梦，以恐惧与其他各种负面情绪为滋养。当一个人的精神被破坏了，那么他与死去已经无异了。

每次世间承受苦难的时候，都有天使降临人间。

十点整。

这个时候的路云有另外一个名字——雾神。

路云的意志化成了雾气，从他的肉体上弥漫开来，汇成一缕，上升到了天空中，一个恰好能俯瞰到整个城市的高度，重新聚合成了他的灵体。路云睁开了澄澈银白色的眼眸。他看到了整个城市，这是他每天晚上守护着的土地。他敏锐地捕捉到几股黑烟飘进了某几个窗户，几缕白色的雾气从他的身体上分出，与此同时，一些东西被雾气携带着离开了他的脑海，令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空虚与失落。雾气跟随着进入了一个小房间。这竟然是早点铺大爷的家。黑气覆盖了他的身体，大爷的脸渐渐皱成一团，汗水顺着皱纹流下，像是正在承受很大的痛苦。只有路云看得到，几个黑色模糊的影子站在大爷旁边。大爷每次皱起眉头，都有一丝紫气从大爷头顶飘出，围在他旁边的梦魇像吸食毒品一样贪婪而陶醉地吸收着大爷散发出的负面情绪，朦胧的身形也渐渐清晰起来。

白色的雾气在大爷头上盘旋了几圈，然后进入了他的脑海里。

路云出现在了无边的黑暗中，眼前的场景渐渐成型。他很快从入梦的影响中清醒过来。现在他的雾气分身已经来到了大爷的梦里，准确地说，是被梦魇篡改了的梦境。

喧闹的广场上，人们成群结队，欢声笑语。大爷站在一角，看着一个小孩贴着脸吮着糖葫芦。大爷慈祥地看着，和蔼地笑着，然后眼泪就流出来了。路云的意识来到了大爷的心灵深处，看到了一个同样慈祥的老奶奶和他在一起，一幅幅有着两个人的画面如同气泡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然后破裂。气泡破裂的同时，紫气从他的身上蔓延出来，扩散到了梦境之外。

路云脱离了梦境，又看到了那几个邪恶的身影。他念起了古老的咒语。梦魇唤起人们内心深处最痛苦的东西，在梦境中呈现，从而得到负面情绪。而雾神，通过激发人们美好的回忆重新塑造梦境，抵消梦魇的控制。但是能力伴随着代价，每次的战斗，他会失去等价于技能范围和大小的记忆。

“造梦。”

路云低吟着，他的分身重新化为了雾气，包裹在了大爷的身体表面。黑白的雾气翻腾交错着。梦魇的身影颤抖起来，刚刚变得有些清晰的形体又不稳定起来。

“死老头子，瞎玩什么呢，赶紧给我回家！”

大爷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和他一样老的婆婆，正面有愠色地拿着一本杂志敲他的头。大爷愣愣地看着，眼里又一大颗泪“啪嗒”一声落下。

“好，回家！回家好呀！我们回家！”大爷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不断重复着几句话。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紫气消失了。

围在大爷床边的几个黑影已经淡的看不清了。它们像是往天空中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终于散去了。

半空中，路云的意识本体睁开了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3）叶奕、施可唯

周一早上，路云一直到了上课前十分钟才看到手背上的提醒，才明白他是要上学的。早饭是不可能了。他飞奔下楼，好在去学校的路还在他脑海里并未随着雾气散去。沿着一排银杏树跑到头，跑过水果摊，跑过理发店，跑过早点铺。路云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大声喊他。

“小云啊，又起晚了吧？来来来，赶紧拿去，快去上学！”早点铺的大爷匆匆递过来两个包好的包子，然后往他背上一拍让他别付钱赶紧走。路云飞跑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爷爷挺直了腰，灿烂地笑着看着他。

路云跑过斑马线，跑过公交车站，跑进学校。他不知疲倦地跑着，仿佛只要他拼尽全力去跑，就一定能在铃声响起之前踏进教室，就能把那些失去的、忘记的，全部追回来。

路云踏进教室，喘一口气，听到了恰好响起的铃声，还有由远及近的班主任的脚步声。他蹭地一下窜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生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无非是怎么也考不上的好学校，旁人的白眼，只能远远看着的女孩，操场某个午后的蝉鸣或是某个角落的离别……即使对于路云，情况也没好到那里去。

“双休日和‘那个’有没有什么进展？”早上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叶奕奸笑着用肩去撞路云。

“没有。认真学习呢。不对，你说谁呀，我又没有‘那个’。”

“哦，原来是这样啊。”叶奕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大手揽过路云的脖子，“走，吃饭去。”

路云保持着目视前方，眼珠子快速转着，视线在目力所及的每一个人身上停留。叶奕瞟他一眼，不屑地哼一声。转角处，三个女孩的声音传来，路云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叶奕的手臂用力锁住了他。路云心急地一转头，看到了正走出来的施可唯。后者笑起来，向他们摇了摇手。路云仓促地回应。

“哎，你就这么回应人家，太怂了吧。还没走远，赶紧去追！不是，你脸红什么，哎哟我真是服了你。”叶奕扬起手朝路云的背上重重拍上去，“算了算了，赶紧吃饭去。”

路云突然笑起来，然后马上偷偷看一眼漫不经心大快朵颐的叶奕，对方的视线在食堂里进进出出的女生身上逐一停留，压根没注意他。路云又想起了那个笑容。生命里碰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以秒计算的，那个持续了一秒的微笑会让路云振奋很久，直到他忘掉为止。

“她笑起来真好看呀。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去，那么一定是为了守护这个笑容。”

路云晚上在寝室熄灯前想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在日记本留下了这些。他写到最后的时候脸红起来，有点不相信有一天自己也会想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话。

（4）化学课

    路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努力地搜寻着脑海里的角角落落。化学老师冷冷地盯着他，耐心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可是路云半张的嘴巴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关于这个知识点的记忆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成为了某一个人香甜的梦了，那一个晚上的痛苦现在却转嫁到了路云身上。

“又不记得了是吧？唉，没几天前刚讲的，我记得我当时就写在这个地方。”化学老师躬身在黑板的一角比划出一个方形区域，下面几个成绩好的同学马上应和了起来，化学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对吧，看来我记性还可以。你一个小伙子记性不如我一个四十多少的人，你说这可不可能？肯定是没用心听嘛！算了算了你坐下吧，我们继续往下讲。”

化学老师喋喋不休的声音响起。路云没有抬头，但是他知道有很多人正在偷偷看他。他把课本翻到前几天讲的那一页，对着生涩的概念看了起来。嘈杂的课堂上，讲课的眉飞色舞，听课的心潮澎湃，只有路云一阵阵冒着汗，与周围同学渴求知识的脸映衬着，像从另一个世界逃亡而来，心中说不出的恓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人生的符号。

下课的时候，化学老师把路云叫到办公室。

“来，自己说说吧，怎么回事？”

路云猜到了老师会这么问，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回答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况且他的情况也没法对任何人说。于是他选择了低下头，默默不说话也不去看老师。老师估计也没打算用这种方式得到回答。他把路云的头掰正，歪着头打量了他几下。

“看着挺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呀，怎么就记不住东西呢？是我教的不好吗？就算是我教的不好，学习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得好好上课吧；而且我跟你说，其实你们考得好不好和我是没有关系的，你考砸了我会被怎么样吗？不会的呀，我教了这么多年了，多一个考的好的不会有人说我教的好，多一个考砸的也不会有人说我教的差，到头来吃亏的都是你们自己呀……”化学老师一口气对着路云说完，停下来喝口水，然后双手按着路云的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知道不？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实在不行的话给你补补课好了，没有关系的，老师是你们的资源，好好用起来，你进步的话老师也很高兴的！”

路云点点头。化学老师笑着抓了抓他的头发：“好了，去吧！”路云合上门的时候看到化学老师眯着眼，凑得很近地擦眼镜。他有点烦躁，长长叹出一口气。

（5）生日

有一串数字路云一直淡淡地写在手背上，即使有时候洗掉了也会再重新写上去。

4.30。

这是施可唯的生日。为了这一天，路云已经思考了好久了。为一个人挑选生日礼物在他看来是一个极其麻烦的事情，但是这样漫长的思考并不让他焦虑，反而是他愉悦的。最后，他下定决心，买下来一个手机挂件。那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球，里面有一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蓝水晶一样晶莹的水母，被同样晶莹的绿色水草簇拥着。

路云告诉自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太难过。但是他的心跳为什么慢不下来呢？他感觉胸口有一口气，只要稍微受点刺激就会使他笑出声来。

路云等在教室门口，他早就调查过这一节是体育课。施可唯班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出来，看他一眼就走了。路云静静等待着，但是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有点怕再等下去自己就撑不住跑了。正当他低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施可唯走了出来。路云“唰”一下抬起了头，施可唯向他笑笑，绕过他准备去上课。路云下意识横跨一步拦住她的路，但马上感到有些不妥，矛盾的想法和不断加快的血流让他难以思考。他双手拿出一个精致包装过的金色的小盒子。

“生日快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施可唯双手接过，她打开来看到那个水母挂件眼睛亮亮的，眼睛注视着路云的眼睛，说：“哇，这么好的吗！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谢谢你呀！”

“那没其他的事了，你快去上课吧。”

施可唯走到拐角的时候还回头又向路云挥了挥手，还看着她的路云狼狈地回应。等她走后，路云仓惶地逃回了自己的教室。

“哟，咋样？”叶奕马上凑上来八卦。

路云向他竖起食指摇了摇。煎熬地过了一节课，路云急促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他不经意地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叶奕。叶奕很理智地说：“我听说她和男生交流都是这么温柔的，兄弟你别陷太深。”路云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表示自己不会。

（6)梦（下）

十点。

  路云的意识体在半空中感知着整个城市。

  熟悉的黑气又飘进了一间房，路云掐指分出白雾分身立刻追上。穿过窗户，重新白雾凝成人形落在地上

  书桌上摆着一个闹钟，一个笔筒，一面小镜子；墙上挂着一盏吊兰，茂盛的枝条如柳丝般垂下；半开的衣柜里挂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最左边一个单独的空间里还有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床上躺着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脸色显现出了此时的煎熬，围在她床边的黑影倒是愈发饱满起来。这一次是施可唯的梦被梦魇操控了。路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可以出现在她的闺房里，看着她睡觉。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此时的他是雾神，是让人们摆脱噩梦的天使。

  “造梦！”

  白雾笼罩了施可唯，很快她的表情便舒缓起来。过了一会儿，路云看到她笑了起来。他突然十分好奇，悄悄进入了她的梦。

  施可唯正在解一道物理题，半天也写不下一个步骤，她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紫气一阵阵升起。她的周围忽然充盈起了白雾，这是造梦的效果开始了。面对着白雾，施可唯眼神中带着渴望，白雾在她的意念下翻涌变形，汇成了人形。旁观的路云瞪大了眼，那个白色的人形他认识，那是叶奕！叶奕是物理竞赛队的队长，让他来解题没有问题。路云这么想着，咬紧了下嘴唇。

施可唯看着叶奕笑起来，她的双瞳如同水面，微漾着反射阳光。路云的心里有一场海啸，他静静在空中矗立着，冷漠地看着梦魇被他的白雾侵蚀成虚无。

第二天一早醒来，路云用修正带把日记本上所有关于施可唯的记录全部划去，然后快速地合上了日记本。几秒种后，他又用更快的速度打开了日记本，把划掉的句子一点一点又补了上去。

（7）永恒迷雾

路云觉得日子越过越快了。早上六点二十起床，带着耳机晨跑，耳机里播放着扰人的英语，两个老外夸张的语气听着就让迷糊的他来气；七点二十分吃完早饭来到教室打卡加上早读，一边泛着胃酸一边读着像是别人的陪葬品的文言文；早上昏昏沉沉地上四节课，最能感受到时间的时候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他死皮赖脸地低着头数着秒等老师没了耐心让他坐下；下午四节课，晚上三节自修；来到寝室写写日记，然后成为一个连自己都管不好的神。一个人要是像他一样，每天都在过着单调重复而且乏味的日子，面对所有的变化都无能为力，是很容易混淆着自己的人生的。路云已经十八岁了，但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十八岁，之前经历过的很多事都只是他的一场梦。等一个视频更新的时候他会突然意识到高考已经不远了，然后他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有的人在闲暇时会回忆一下自己来时走过的路，而路云只能听到自己记忆沉没的声音。

十点。

路云的意识体准时出现在了城市的天空中。今天是满月，连这个黑夜都亮起来了一些。他的瞳孔如同鹰眼一般，寻找着一切邪恶的存在。他眼神扫过一幢幢房屋，往远处看过去。他感到天边的颜色好像过于黑暗了一些。很快他就发现那个沉重的黑色并不是单纯的黑夜的颜色，而是簇拥着袭来的万千梦魇。

“三五日，明月夜，梦魇出，祸满人间。”

路云的脑海里没来由地出现了这样一段话。同时处理的方法也浮现了出来。

单纯的“造梦”无法在短时间内清除数量庞大的梦魇。上天还赐予了雾神一种另外的战斗方式，那就是直接将梦魇困入迷雾中。被困住的梦魇不得重生。代价依然是路云的记忆。面对如此数量的梦魇，路云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意识到自己结局的路云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来得似乎太随便了一点。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上班的时候，领导突然递过来一杯咖啡，正当你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时候，领导和你碰了一下杯子说公司没钱了，上面决定请你离开缓解一下大家的压力。你把咖啡喝完，收拾好东西走人，感觉自己在做梦。好几天后你才猛然醒悟，把自己灌醉然后嚎啕大哭。

路云的思维变得无比的清晰。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作为路云的一生。那些失去的记忆此时都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人们把这叫做回光返照，但对于雾神来说这是一种蓄力。叶奕揽着他的肩扯皮，怂恿着他去给施可唯送点小礼物，又告诉他要理智去看待爱情这个毒药。化学老师青筋暴突拍着黑板，把路云记不住的知识喊出来告诉他。早餐铺的大爷从背后递上来两个热腾腾的可以温暖他一整天的包子。最后，施可唯的笑脸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眼前，即使这个笑容不属于他。在这一刻，他变得无比坚定。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去，那么一定是为了守护这个笑容。”

路云深吸一口气，念起了全新的咒语。他的身影骤然变得厚重浓郁起来，连雾气的白色都仿佛变得更加纯粹。

“永恒迷雾。”

白色的雾气带着神圣的力量从路云身上离去，连同路云的记忆和坚守。浓雾如潮水一般扩散，吞噬了梦魇以及那些被唤起的痛楚。它们会被困在永恒的迷雾中，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里沉沦。

路云努力回想着施可唯的笑容。随着雾气淡去，他的脑海模糊起来。那个笑容像是一张被撕扯的照片，先是刘海的一角脱离了额头，随后一只眼睛也闭上了。当白雾散尽，嘴角最后的一抹弧度不复存在。

是夜，大雾封城。城市的夜空中不再有一个渺小的身影，万物归于黑暗与沉寂。在阳光到来以前，黑暗总要先行。

（8）雾神

早晨，太阳升起。阳光驱散了雾气，整个世界想被洗过一样，干净并且充满着活力。

“早上好呀！”早点铺的大爷拉起卷帘门，对着路过买早餐的一个上班的小伙子说。他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感觉每一个细胞都活了过来。

“早上好大爷！”小伙子接过刚出炉的包子，手忙脚乱地换手怕被烫到。大爷看着他笑起来，一边把蒸笼掀开。热腾腾的水雾冒起来，吹走了大爷最后的一点疲倦。

起床的铃声还没有响，寝室里却已经热闹起来。

“早上好呀可唯！”

“早上好呀小赖！”施可唯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她拍拍蓬松的长发，窜下床去洗漱。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就像一早的好心情一样洒满了寝室。

“今天咋起这么早呀，死懒鬼。”一个男生一屁股坐到了叶奕床上，叶奕刚起来伸了个懒腰又被按了下去。

“今天你刷马桶，不然不让你起来！”男生使劲按住张牙舞爪的叶奕。

“叫爸爸我就刷！”

“呦呵，嘴还挺硬！”

两人打闹的时候，路云已经坐了起来，眼神没有一点神彩。他看着寝室里的同学，面色没有一点波澜。现在的他没有关于任何人和事的记忆，只留下了基本的生存技能和智力。他爬下床，又看看周围，然后明白了，现在自己是在学校。他看到正在刷马桶的叶奕时，思维突然有了一丝波澜。他抓着这种感觉用力想着，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路云一天都跟着叶奕，跟着他去食堂吃饭，按时上每一节无法听懂的课。他对叶奕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但是并不是非常令他愉快的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以前和这个人一定经历过什么事，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他甚至连自己曾经是雾神这件事也忘了。

放学出校门的时候，路云杵在了校门口。叶奕正要走，看着路云不知所措的样子，笑着又走了回来。

“咋了，不光不记得考点，这次连自己家在哪里都忘了？”

路云呆滞地点点头。

叶奕笑着摇摇头：“居然有你这种人……算了，带你走一遍，下次记着。”

两人左转走过一百米，穿过马路，经过早点铺。早点铺的后面是理发店，理发店的后面是水果摊。路云的脑海里有了模糊的影像，但是就像一个在浓雾中远远走来的人，他尽力去辨认，还是想不起来。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知道接下来会走到什么地方，但是若是叶奕此时问他一句，他还是没法回答上来。叶奕领着他沿着一排银杏树走到头，停在了一栋居民楼底下。

“最后提醒一遍哦，你住在1101，钥匙在你自己脖子上。没事的话我走啦，下周一上学别忘了！”叶奕打了个哈欠走了。路云站在楼底下，抬头向上看。他好像模模糊糊在11楼的阳台上看到一个身影，深邃地望着某一个方向。他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把钥匙握在手里。这把钥匙可以打开11楼一间房子的门，也可以打开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两个地方都空落落的，裹着一层淡淡的灰尘。

路云把钥匙旋进锁孔，打开门。

正对着玄关的是卫生间，左边是厨房，左前方是卧室，右前方是书房。这就是自己一直住的地方。路云闻到了一种很熟悉的味道，一种混杂着枕头、袜子、墨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刺激着他的记忆。他一间间房间走过去，打开每一个柜子，除了衣服、食物和文具，他几乎找不到其他东西。他被自己用过的东西、住过的地方环绕着，努力想象曾经有一个人是怎样在使用它们，但他越想越陌生。就像平时考试时周围同学运笔如飞，只有他不知如何下手。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忧伤。

他打开书桌下最后一个柜子，发现了自己的日记本。

“钥匙、钱包、校园卡，每天检查一遍！房间号是1101，寝室号是8325，教室是613！”

“施可唯喜欢的动物是水母，不喜欢吃的东西是鱼……记这些干嘛，我又追不到。抓紧时间把忘掉的化学知识去给我补起来！”

“校园卡！校园卡！校园卡！”

“下周一考试，把课本从头到尾看一遍检查一下还有什么忘掉的。”

“考试成绩很差。考前一天的晚上把一些东西忘掉了，运气是真的离谱。为什么每次忘的都是课本知识？”

“好吧今天忘掉的是房间号。”

“她笑起来真好看呀。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去，那么一定是为了守护这个笑容。”

路云一点一点翻看着，好像穿越回到了那个时间点，看着一个男孩拼命地去抓一些东西，然后看着它们一个个离去，最后一个人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疲惫地写下这些文字。他的眼神那么悲伤，却又藏着狮子。路云心里暖和起来，这些悲伤的东西让他竟然找到了一些慰藉，就好像在人海中寻寻觅觅找到了一个知己。可惜他不知道，这世上能够懂他的人只有他自己。看到最后他流下了泪，突然想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还是活着的吗？这一刻他疯狂地想知道自己是谁，来摆脱心里令他绝望的空虚。一滴泪落下，他的身形变淡几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雾气从他的身上冒起，然后隐去。人的影子最终消失在了小小的书房里。与此同时，许多人的心里也有一些东西蒸发掉了，那个在他们梦中出现的瘦弱的身影，将不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中。

雾，总归是见不得阳光的。

（9）一天

这是平常的一天。

早点铺的大爷今天生意尤其的好。他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清点着早上的收账，忙得乐不可支。他抬起头来，朝着一个相框上的老婆婆笑起来，连蛛网一般的皱纹都有了生气。

化学老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又转移到了另一个不求上进的同学身上，拍着黑板强调一个考了无数次的知识点。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要把在场的同学们给吞下去，但其实他现在在想的是怎么样让同学们把课本上的知识吞下去。

叶奕一个人去食堂，偶遇他的施可唯甜甜地笑起来。如果路云在的话，他会认出这是他直到最后都还记得的那个笑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是路过的一片云而已，尽管他曾是每个漫长的夜晚守护一座城的天使。天使来到人间，最后会变成一个人。而一个人不管做了什么，最终都会被遗忘。

正如一个名人说的那样：“一个人真正死去的时候是他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路云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若是以前有人去调查他一下，就会发现许多奇怪的地方。比如他的父母是谁，比如他的经济来源是什么，比如他是在什么时候住进的1101，比如他是怎么来到的这个世上。但是没有人会花出宝贵的时间去了解一个无亲无故的人。

这是平常的一天。

施可唯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随手把玩着手机壳上的水母挂件。那晶莹的蓝色好像走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心情都愉悦起来。是谁这么懂自己送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她想起来这是她的一件生日礼物。在她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瘦弱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把水母挂件放到一个小盒子里，笨拙地用彩绳给盒子打出一个漂亮的结；系紧的时候把表面按出一个凹痕，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抚平。但是她想不起来这个男生是谁。然后她感到一阵心酸。一抹白雾从她的身上逸出，飘向天边某个地方。

叶奕来到学校自修。一张卷子写完，他长呼一口气站起来伸展胳膊。他环顾教室，猜想着每一个座位的主人现在在做什么。当他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座位时，他疑惑了。自己的同桌是谁？当他这么问自己时，他想象出一个情景：下课时，男生们又吵又闹，聊着憋了一节课的段子，只有他的同桌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一笔一划地把课本上的话抄到笔记本上。叶奕突然很想搭上一个人的肩把自己挂上去，嘲笑他一番。白色的雾气散出，叶奕沉默地坐在了那个座位上，双手枕着下巴。

早餐铺的大爷一早开张的时候就顺手把两个包子放进纸袋里扎好搁在了一旁。直到收摊时他看到了这个纸袋子才又想起来，自己当时好像是给一个常客准备的。“老婆子，你知道是谁吗？”大爷双手捧起相框，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了目力范围内一个居民楼的高层。白雾悄悄地升起，向着那个方向飘去。

青春无非是确认了又取消的特别关心，人生无非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又用下半辈子拾起。

天使为了拯救世人于苦难而逝去，当世人将他铭记于心，希望便会重生。

一间昏黄的书房里，地上摊开着一本同样昏黄的日记。来自各方的白雾此时汇聚于此，在日记前渐渐融成一个人形。随着雾气的加入，他迷茫的眼神变得清明。

他捡起了一支笔。

“我记得了，我叫路云。”

“我是——”

“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