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我照惯例从幼儿园接回洋洋。今天一切都很顺利。我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来,进屋去吧。”孩子一溜烟窜进卧室玩,我关上门,把随身物品放在沙发旁,准备做晚饭。
咚咚咚,传来敲门声。敲门的会是谁呢?这个时间,家中不会来客人。
我打开门,看到母亲来了。自告诉她我的新住址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上门来。之前邀请过她来家里,但都被她拒绝了。她穿了一件宽大的衣衫,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比往常略多了一丝客气。“进来坐。”语言依旧简洁,没有多余的话。我往后退一步,引她进屋。
她走进门来,并没有立刻在沙发上坐下,而是站在客厅中间,目光环扫四周,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但被我发现了,似乎在说,“条件如此简陋,比家里差远了。”
她随即把目光落在地板上,有一些踌躇。她脚步来回走动了两下,欲言又止的样子,看来有些懊恼,有些担心,又有一些傲气。
她看着地板,我看着她,气氛略有一点尴尬。
“吃饭了吗?什么时候从鹏城回来的?”我尽量找话来讲。
像得到一个说话的应允,她开口了,直奔主题,“今天来是想和你聊聊天,你听吗?”
“你好好说我就听”,担心她再次语无伦次发泄谩骂,“如果是来骂我的就算了啊。”我苦笑,无奈地说。
“不会的,我今天好好说,我跟你说说我心底的想法,今天就我们母女两个人,你愿意听,我就讲讲。”她的声音格外地柔和,有些一反常态。
“说吧。”我找凳子坐下,她亦坐在沙发上。
“我想问问你,周末那件事你怎么看呢?你会不会觉得我做得不对。”她头向前伸了伸,似乎很在意我的看法。
我寻思,如果我对她说周末那件事已经影响到我和她的关系,她估计会跳起来和我理论。于是我面无表情,装作平和,淡淡说道,“没什么对或不对,你是我妈,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也不会因为那件事你就不是我妈了。只是,你真的不该在孩子面前发脾气,会吓着孩子。”
似乎就是在等这句话,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一口气说了很多:“我从小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你结婚了,成了别人的人了。我又开始照看洋洋,我把小时候养你没养好的地方都尽量在洋洋身上补给她。养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养到五岁了,你们把她带走了。我就好像养一株苗,开了花被人摘了,现在我又养一株苗,又被人摘了。我心里难受。”她委屈地说,皱着眉,双眼紧紧蹙在一起。
在我眼里,这就是歪理邪说,我和洋洋不是物品,我们是人,是人就有思想,有成长的规律,我们会成长,我们不属于任何人,应该属于我们自己。并且,这五年来,我和明欢并非从来不管孩子,除了上班没有办法,下班以后,我们也对孩子倾注了大量心血,尽父母之所能,陪伴孩子。
面对她的歪理邪说,我反驳道:“不是我们摘了她,而是父母本来就应该多照顾孩子,我们一直都想自己照顾孩子。从前你养育我的时候,不也是亲自养吗,你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在婆婆老家照顾我的,你舍不得,没过多久就把我从婆婆家接回来,从此再辛苦你都自己养我。你既然经历过,怎不明白我的感受?”
“那你们喜欢孩子,你们可以生二胎啊!”
我睁大了眼睛望向她,诧异不已。生孩子岂同儿戏,不是买玩具,一个不够玩再买一个。想让我再生一个,把洋洋给她,这把洋洋当做什么?真是愚蠢至极。我气得脑袋充血,呼吸加快:“生孩子是说生就生的吗?我就算是要生二胎,那也不是为你而生。你这样做,把孩子当成什么?当作你寄托情感的工具吗?”
“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生二胎,那你们实在不想生,可以领养一个呀。为什么要把这朵我亲自养的小花给摘去。”她愤恨地说。
我惊叹,今天,她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平时我自己带孩子时,觉得她老用敌意的眼神看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人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发挥余热帮年轻人照看孩子,为年轻人减轻家务负担,只有我自己知道,家务事不是负担,我家这个老人,才是负担。
我有时很自责,认为是自己太狭隘。今天,我终于听到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很确定,她把洋洋,当作个人的私有物品来看待。
我想自己带孩子,总感到母亲在跟我抢洋洋,我需要很努力地在洋洋面前表现自己,稍有懈怠,就会丧失照顾孩子的机会。在幼儿园,我只要晚去一秒,孩子就会立刻被母亲接走。
“你可以去领养一个。”我揶揄她。明知道这是一件可笑的事还叫她去做,我知道,她不会真的去。
她转而作凄凄状,用近乎哭腔的声音说:“我们那时候计划生育,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国家的政策就是这样的,我不靠着你,跟着你,我靠谁?我靠自己的女儿,难道不应该吗 ?你当真想让我孤独终老?”
她是太孤单。
我是理解她的,也定是要照顾她的,然而这种绑架式的依靠让我喘不过气来,想要窒息。
我看到她很痛苦。她把我当成所有依靠的想法本身导致了她的痛苦。她的这种想法,是把自己当作了儿女的债权人,认为每个儿女都是为了还债。让我直不起腰来。而她一直想着回报,就会心理不平衡,越觉得自己吃亏了,心里就越苦。
我常常觉得,她从未把我当做人,只把我当做她的一个玩偶。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告诉她我的想法,她无一例外都是否定。这个妈妈真的看不到我的思想吗?
作为女儿,我如何不知道独生子女的父母难。我想办法给母亲增加生活乐趣。同事说自己的父母养狗,每天都很充实乐呵。我也看到有报道说老人养狗狗等宠物,得到精神的寄托。我侧面问过她,对宠物怎么看。她说她从小被狗咬过,很怕狗。
养狗的思路则行不通了。
其实妈妈还有爸爸,她的丈夫。夫妻关系是家庭中最重要的关系,胜过亲子关系。而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却是重亲子关系而非夫妻关系。
爸爸在妈妈的眼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尽管他们的婚姻尚且完好。
孤单的解药不应该是我和我的孩子,母亲应学会和自己相处。
每个人都有独处的时候,有的人觉得很享受,有的人觉得很难熬,比如母亲。当她独处的时候,她对独处的意义理解为无依无靠、孤独终老、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对独处解读的意义,足以杀死自己。
还记得去年的一个夏天,我给全家购买了一场自然音乐会的门票。我把这件事告诉明欢,他问:“亲爱的,你玩小资啊,整这么文艺,我们真的要去听自然音乐会吗?”
“去啊,也不算是文艺,就是一家人休闲休闲、放松放松。听听音乐,陶冶性情嘛。”
“好像门票不便宜哦。小妞你舍得?”老公知道我平日里比较抠门,不怀好意地笑着打趣我。
“花钱是一码事,要是精神享受了,人心情就愉悦了,心情愉悦了,家人相处就容易。每天柴米油盐,久了就烦了,你看爸妈每天为了生计,难免有心烦的时候,老人心烦,还不是我们去哄呀。这叫精神消费,是提升快乐指数的。”我讲的头头是道,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心里是滴血的。几张票下来,一千大洋就出去了。
最初打算我和老公带孩子去听,想着孝敬老人,就带老人一起去。这意味着花双倍的钱,但只要是对家人好的事,就值得。
“我跟你说哦,这个自然音乐会是在露天草坪上举办的,乐器不是一般的乐器,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音乐会在一座距离城市五公里的山上,在繁星密布的星空下举行,清凉的微风从人们耳旁吹过,滤掉夏季的燥热。没有乐谱、没有指挥、没有语言,乐器也很特别,陶器、竹片、手碟,一个身着白衣的歌唱者发出空灵的吟唱,乐器和哼鸣演绎出大自然的声音,让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宇宙的关系,是一种放松身心的特别体验。
歌唱者的声音时而高昂,穿透天空,时而低沉,深入大地;时而叮咚,像泉水流动,时而清丽,像黄鹂唱歌。这是一种回归自然,聆听内在的声音。在场的人有的情不自禁随旋律共舞,彷佛化身为山间的精灵,轻快舞动。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一边听一边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们。这时,歌唱者说,“大家可以把眼睛闭上,静静感受和聆听。”
身边很多人闭上眼睛,我也闭上眼睛,感觉喧嚣的世界安静了,只剩下自己和山间的精灵。其间,我悄悄睁开眼,看父母是什么反应,看他们对自然音乐的接受度怎么样。
爸爸安静地听着,很放松。妈妈却东看看西看看,显得很紧张。她说,我不会闭眼,这些人在干什么?像疯子一样。母亲不停催促着我们:“走了,走了,天色晚了,还看什么,早点回去了。”
我让母亲试着闭上眼睛聆听,带着放空的心情,只享受当下的轻松,这样的音乐可以让人身心愉悦,可是母亲做不到,她感到很紧张,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皮包,一刻也不敢眨眼,更别说闭上眼睛。
这就是她,一个紧张的她。
当她和洋洋在一起的时候,她就靠在桌子旁看着洋洋,当家里有人的时候,她就絮叨着家人的事,而不去做自己的事,她的注意力时刻都在家人身上。这使得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很难熬,很孤独。
现在,母亲被动接受我和洋洋离开她住出租房的事实,被动去适应。虽然她不情愿,但却没有办法,母亲也需要成长。当一个人把情感都寄托在他人身上,无法自洽,她终究是没有幸福的底气。我逼着她成长,逼着她去寻找内心的踏实,获得我本俱足的幸福。
她需要适应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样真正有利于人思考。
被动适应也是适应,逼迫成长也是成长。事实证明,被迫和逼迫,都是有效的。
这一天放学,我在幼儿园门口接上了洋洋,母亲,也在一旁。和以往不一样,从前她站在幼儿园门口,很认真地在前排排队,而现在,她站在离幼儿园门口百米开外的地方。母亲渐渐明白了她的角色,她不是孩子的母亲,是孩子的外婆。
我和洋洋往前走去,洋洋也看到了外婆,朝外婆飞奔过去,开心地叫着,“外婆,外婆。”
然后母亲陪着孩子朝新家方向走去,到了十字路口处,她停住脚步。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
我对洋洋说:“洋洋,跟外婆说拜拜。”
“外婆,你怎么不走了?”洋洋看着我,问我。
“外婆要回去了,外婆明天又陪你。”
她依依不舍:“好的,外婆拜拜。”说完再见,小孩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了。
我看着母亲不停回头的样子,对母亲感同身受,她是舍不得洋洋的。但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洋洋就是她自己,不是某个人的附属品。她那般不舍的样子,让我很不忍心,但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洋洋就是她自己,不是某个人的附属品。
我和孩子需要共同成长,母亲也需要共同成长。我走上前去,“给你这个,昨晚给你写了封信,今天打印了,给你。”我顺势将兜里的信塞在她手上,转身大步往前,朝孩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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