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身为Fri-Night全组总长，顾慕飞，你又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噌”地，顾慕飞猛然坐起。如久久溺水的人百般挣扎，终于浮出水面，他切实紧抓住手中现实，贪婪喘息。伸手摸索，他首先点亮床头灯。
柔和冲破黑暗，灯光昏黄，占据床头一席之地。晕染有限，照出手表上深蓝色闵州星盘，钻石璀璨。白金指针无动于衷，一格一格，无情前进，指出眼下正大概在凌晨四点。
一张纯白大床，丝绸光调暗哑。贴合两人体形，鸭绒被柔和拢住体温，又云朵般轻盈，蓬松起伏。在大床远远彼端，苏梨正如小女孩儿般，抱被蜷缩，独自沉沉安睡。她浅栗色长发浓郁柔顺，凌乱铺盖在他两只枕头上，右手蜷曲，揪住被角。显然，她正怀抱宁静的梦。
偌大卧房，窗帘昏沉半启。幕墙外闵港夜景喧嚣，此时空寂，也不过才刚刚睡去。黎明前，现在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潦草脱身，顾慕飞离开有些燥热的床。床尾对面小书柜前，他勉力压制住血液汹涌，心跳震颤。手腕镇定冷静，他拎起水晶酒瓶，先给自己斟满整整一杯白兰地。
已经……多少年了？
每次，都是从同一条长长走廊开始。雨气迷蒙。呼吸里，挤满散不去的消毒水与雷暴潮湿底味。一扇扇相同门扉，他总一路前行，走得不快。紧接着，走廊被火焰淹没、吞噬、掩盖。四周熊熊火海。人们低声交谈，小声议论，肆无忌惮——
“……胡作非为啊。这下子……”
“……活该！”
“……还要体面，要风光。赶紧布置下去。报社与电视台……”
“……看那老头子不可一世！……据说，还有两个野种……”
在他面前，一只垂悬的、无法更加苍白的手：
“阿飞……”
迟疑。人声逐渐抬高，渐成噪音呼喊。火舌疯狂灼烫，贪婪舔舐，万千面容模糊、融化，渐成焦炭，浑浊一体。它们化为尖锐、恐怖、难以辨认的终极混响与历史啸叫，海潮般向他扑面压来。而他总毫不犹豫，迎头逆流而上。他要摧毁人潮——他要撞破火海——他要——
伸手，在彼岸——
每一次。在冲出火海一瞬，他又总会惊醒。
也许因为，来来回回，场景总完全相同；反反复复，他已梦到过太多次。置身其中，他也许原本应有某种心情，却早已冷淡、麻木。可笑，只有这副肉体躯壳，依然本能应激，作出诚实且无法掩盖的直接回答。
几步来到窗前，他目光冷冷，审视窗外：闵港无尽繁华，如今睡梦中，当真，一座空城。月光毫无吝啬，剧毒水银般倾泻，朦胧柔光，尽洒在他的脸上。
回想今夜，苏梨前后反应与推理，样样超出他意料之外，当真人不可貌相。但若非凯同样大意，处理失当，引前者登堂入室，当面兴师问罪，本来对苏梨，他绝对无意坦明身份。
但，一层窗户纸都被尽皆戳破。他适时坦诚，总比勉强掩饰更为上策。
如此默默思索，他扬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白兰地柔和热烈：现在，他的思绪已经清晰多了。
披上床尾丝绒晨袍，略略再瞄一眼熟睡中苏梨，他拿起床头手机。窗前扶手椅里，他舒适落座。两脚放松蹬住脚凳，他迅速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戴则。”
与之冷静对比，电话彼端，戴则嗓音显见焦急：
“慕飞？是你吗？Quenxus对我说，要到早上，你才能有空......整整四个小时前，你吩咐不久，搜查队就已提早回来了。搜查顾问李恩佐说，他只来得及简单处理。他才刚刚着手，警方就迅速到达现场。他不得不先退出来。”
与戴则相识十二载，对他，顾慕飞可谓了如指掌：戴则性格牢固稳重，口吻向来面面俱到，力求公事公办。但此时显然克制不住，语气有意无意，戴则还是着重强调“整整四个小时前”这几个字眼。
顾慕飞轻哼冷笑。
“显然，有人故意报警了。”
“应该是。兰舟山山麓向来荒凉。那边靠公墓近，除逢年过节，双节上坟，普通市民很少会去，尤其，当时已近子夜。群众报案可以基本排除。”
果然，思路几乎面面俱到，逻辑清晰稳重。但紧接下来，话锋一转，电话彼端，戴则却说得又快又急：
“我进一步推想，会不会，在兰舟山现场外围，其实一直有人静待潜伏。一看到我们的人进山，就立刻报警，想栽赃现行。报警的人，应该就是连环杀害我们失踪组员的相关人员。算上一周之前，已有两位受害者；这总共，已经是第三起了。”
“......但，”顾慕飞凝眉，“只有这次有幸存者。名字？”
“Yuki，本名尤洋。”应对自如，戴则如数家珍，“她和本次身亡的女孩儿Angel，依然同属莉莉斯的外援组。而且此前，她两人都尚在闵州电影学院同期就读，这和最初那位受害者，背景也相同。除此外——”
说话间，戴则又急急换出一口气。
“慕飞，西梓区刑警支队已经向组内下达传唤，要求到局询问——传票很急，当夜就被人工送达到外事组办公室。作为案件相关证人，警方要求我们积极配合，协助调查郑安琦女士——也就是Angel——的死因。而这，是我刚刚获悉的消息。”
在这段紧急汇报里，戴则旁敲侧击，言下之意未免太过明显，顾慕飞不可能听不出：显然，事件已直接牵扯警方。一旦所谓“协助调查”，组织日常运营不管多细微犄角，都必将被公然翻动、暴露、梳篦彻查。全组利益白日曝光，岌岌可危。
不过这次，顾慕飞并没有笑。
“戴则，”他沉声，“你已经行动了？”
“没有，我只让李恩佐先行回去。我想，还是应该先汇报给你。慕飞，你打算怎么办？”
片刻，短暂思索。
“戴则。”
“我在。”
“你最好别告诉我，那个幸存的女孩儿，你把她丢给警方了。”
“没有。李恩佐擅自作主，把那女孩儿从现场私自带回来了。刚才联系不上你，我们先行商量，走李恩佐私人关系，暂且把她安置在市郊一家私营疗养院里。截至目前，她还处于半昏迷状态。怎么了？”
月光流动似水。顾慕飞凝视左手中空空水晶杯。边说，他边仔细斟酌：
“戴则，你把这女孩儿幸存消息，‘不经意’间，泄露出去。作为诱饵，她尚有价值。而且明天一早，你首先去这女孩儿身边盯紧。一旦她恢复意识，立刻从她口中套出情报。”
“好。我去办，你放心。”
“此外，立即通知特攻队，今夜起秘密部署，全体驻扎进疗养院区，就近待命。但这女孩儿具体位置，除你我，只能让队长Vain一人知道。一旦发生情况，让Vain全权处置。”
“好。了解。”
“另外，明天一早，把李恩佐叫回来，让他务必再混进现场，找找有无警方遗漏的线索。事后，你让他立刻报告给我。”
“了解。我会把你的命令传达给他。”
“还有，”说到此处，顾慕飞口气斩钉截铁，“警方询问，交给我亲自对付。”
“可，这……”
遥遥间隔电话信号，顾慕飞也能听出戴则嗓音里显著变化：从对他完全服从、信任、自愿去做，转而，对方变得相当犹豫不决：
“慕飞，身为F.N.总长，这样安排……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些？——虽说目前只是配合询问，但毕竟，这次如此仓促紧急，连夜正式发下传票；万一，警方这次真拿住什么不利证据——哪怕，由我去交涉，也......”
“我自有分寸。”
仿佛面对面，顾慕飞眼前，戴则那张犹豫的脸几近触手可及。最后，在他决心威压之下，戴则还是讪讪让步：
“……那好吧。我会把传票转交给你。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我没空。”
“那......你要我把传票送去哪儿……？”
“给Welsh的地址。”
说完，对面又沉默。戴则，你心里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
“慕飞？”
“……嗯？”
这回答漫不经心。
“嗯……莉莉斯今晚刚跟我说……上周，你去调查那晚，嗯……认识了一个……圈外的女人？”
戴则不禁手心攥拳，手捏冷汗：他并非故意挑战危险边缘，更绝对无意在顾慕飞私人生活领域内打听试探。只是，他们彼此相识最久。回想莉莉斯绘声绘色回忆讲述，一位能让顾慕飞贸然冲动，打破既定计划，又深夜潜行亲自接送的女人。
这未免远超寻常。
沉默。
“戴则，”再开口，顾慕飞嗓音已紧贴冰点，“你没有其他事，就挂了吧。”
“可是，慕飞——”
“戴则，我从不会把个人私情带进公事。你该不会忘了……我究竟为何，非要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吧？”
戴则默默。许久，他沉重回答：
“......我从没忘记。”
“你没有忘记就好。”顾慕飞游刃有余，“好自为之，戴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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