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蒋勋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白。但是这几年,在这给朋友的诗里,李商隐和李后主的句子越来越多。
请翻开《蒋勋读唐诗》第223页至第248页,让我们继续走近李商隐。并思考:
1. 李商隐真的是一个颓废诗人吗?
2. 你还有哪些熟稔并且喜欢的晚唐诗歌?
1
晚唐与南唐是文学史上两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
在艺术里面,大概没有一种形式比诗更具备某一个时代的象征性。
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在读李白诗的时候,总是感到华丽、豪迈、开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种大气魄洋溢在李白的世界中。
蒋勋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白。但这几年,在写给朋友的诗里面,李商隐与李后主的句子越来越多。
不知道这种领悟与年龄有没有关系,或者说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时代其实并不是大唐。
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样的句子,不止是个人的气度,也包含了一个时代的气度。
经过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盛世、李白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传奇;杜甫晚年有很多对繁华盛世的回忆;到了李商隐的时代,唐代的华丽更是只能追忆。
活在繁华之中与对繁华的回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创作状态。
回忆繁华,是觉得繁华曾经存在过,可是已经幻灭了。回忆当中很多东西的繁华已经无从比较,只是在主观上会把回忆里的繁华一直增加。
蒋勋先生常常和朋友开玩笑,说他母亲告诉他,西安的石榴多大多大,很多年后他第一次到西安时,吓了一跳,原来那里的石榴那么小。
繁华在回忆当中会越来越被夸张——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部分。
晚唐的靡丽诗歌,其实是对于大唐繁华盛世的回忆。
2
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
“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时候,不仅是在讲客观的时间,也是在描述心情趋于没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
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
因为觉得当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在这个不确定的状态中,会特别想要追求刹那之间的感官快乐与美感。
白天快要过完了,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有一种讲不出理由的闷,即“意不适”。晚唐的不快乐绝对不是大悲哀。
李白的诗中有号啕痛哭,晚唐时只是感觉到闷闷的,有点淡淡的忧郁。
在杜甫或李白的诗里都可以看到快乐与悲哀之间的巨大起伏;可是在李商隐的诗里,你永远看不到大声的呐喊或者呼叫,他就算要掉泪,也是暗暗地在一个角落里。
“不适”用得非常有分寸,这种低迷的哀伤弥漫在晚唐时期,形成一种风气。
这种讲不出的不舒服要如何解脱呢?“驱车登古原”,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去散散心吧,疏解一下愁怀。
乐游原是当时大家很喜欢去休闲娱乐的地方,这里用了“古”字,表示这个地方曾经繁华过。
“夕阳无限好”——在郊外的平原上,看到灿烂的夕阳,觉得很美。“无限”两个字用得极好,讲出了作者的向往,他希望这“好”是无限的,可是因为是“夕阳”,这愿望就难免荒谬。
夕阳很灿烂,但终归是向晚的光线,接下来就是黑暗。诗人自己也明白,如此好的夕阳,“只是近黄昏”。
二十个字当中,李商隐不讲自己的生命,而是描写了一个大时代的结束。
已是快入夜的时刻,再好的生命也在趋向于没落,它的华丽是虚幻的。
从这首诗里面,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李商隐的美学组合了两种完全不相干的气质:极度华丽,又极度幻灭。通常被认为相反的美学特征,被李商隐融会在了一起。
晚唐的文学中有一部分就是盛世将要结束的最后挽歌,挽歌是可以非常华丽的。
3
《花下醉》,题目也很具晚唐气象。“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花”与“醉”是两个意象,花是繁华、华丽,醉是颓废、耽溺、感伤。
“寻芳不觉醉流霞”,花有一点远,所以才要寻芳,当然这个花可能是自然界的花,也可能是某一个美丽的女子,或者自己生命里眷恋过的某一种情感。
“醉”与“霞”,本来是两个没有关系的字,但组合出来的意象非常丰富,好像鲜花变成了一个人酡红的脸庞。
“倚树沉眠日已斜”,靠着树边沉眠,也很有晚唐的感觉,有点低沉,有点困倦,有点慵懒。
我们会发现在盛唐时代,每一个诗人都精力旺盛,拼命想要跑来跑去。到晚唐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点累了,想要睡觉。
象征主义的诗似乎都和慵懒的情感有关,有一点对于万事万物都不那么带劲的感觉,不那么向外追逐。
一个阶段之后,向外的追逐转成向内的安定,晚唐时期这样的转变非常明显。
前面的人都在往外征服,忽然发现心都空掉了,向外征服的意义何在?所以开始回来讲自己。
我们看过的李商隐的这几首诗,整个背景经验全部是晚霞、夕阳。好像盛唐时期的诗人看到的都是朝日与月圆,晚唐时期的诗人看到的都是孤星与晚霞。
这里面很明显写的是心事,而不是风景。
后面的两句,是最常被引用的:“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如果你有一天举办一个很盛大的生日宴会,杯盘狼藉、宾客散尽的那一刹那,大概是最孤独的时刻。那一刹那之间,会有巨大的荒凉感。
悉达多太子在二十九岁出家时,就是这个状态,忽然酒醒过来,看到旁边陪伴他的宫女、妻妾,有一种荒凉感。
那是他第一次出走。
生命里面的“客散酒醒”是非常重要的时刻,我不认为李商隐是在讲宴会的状态,我觉得“客散酒醒”是在讲大唐盛世的远去,李白走了,杜甫走了,王维走了,大时代的风云人物全部走完了,人们也从那种陶醉中醒过来了。
最后一个句子,“更持红烛赏残花”,完全是晚唐的感觉:只剩一个人了,这么荒凉,这么孤独,把红色的蜡烛重新点起来,拿着蜡烛再去看已经残败的花。
李白的诗喜欢用“金”,李商隐的诗很喜欢用“红”,他的红总是和残、冷在一起出现。
从象征诗派的意象来看,他用字非常精准。
这其中是不是有一种眷恋?好像花都已经败落了,也知道大时代的繁华已经走完,可还是不甘心,还是无奈,还是愿意拿着蜡烛再去看一看最后的残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或者“更持红烛赏残花”,表达的都是同一种感觉。我们很熟悉的晚唐诗还有“留得残荷听雨声”。
夏天已经过完,荷叶都已经残败了,照理讲应该把它收掉,可是诗人跟园丁说:“不要把荷叶收掉,把残败的荷叶留在那边吧!”
那个人就问:“荷叶都已经枯掉,这么难看,留着干什么?”诗人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下雨的时候雨打到枯掉的荷叶上,有一种美好的声音。
这是非常明显的晚唐经验,即繁华盛世没有了,在一个有点萎靡、有点慵懒、有点困倦的时代里面,努力为自己找到一点生命的美好。
4
李商隐的诗常常让我们感觉到生命并不是绝对单一的状况,生命里没有所谓的极盛与极衰,生命其实处于流转的过程当中。
他对繁华的回忆,可能是一种喜悦的感觉,甚至比较平静。他的晚唐繁华经验,其实是在繁华过了之后怎么去整顿自己。
李商隐还写过一首《晚晴》,其中有一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晚晴,就是雨下了好久天才晴朗起来,特别值得珍惜。
现在我们不是用“晚晴”来形容老年的美好吗?这两个字用得非常妙,“向晚意不适”中也是在讲“晚”,李商隐力图为“晚”找到一个存在的意义与理由。
生命没有哪个阶段一定是最好,每个阶段都有它的妙处。早晴和晚晴是两种不同的意义。
这里面就产生了文学艺术创作非常重要的一个意义,就是可以为人生的每一个状态提出一个价值。
在悲悯自己、哀怜自己,在生不逢时的难过与哀伤中,忽然读到这个句子,也会转成“人间重晚情”,有一种开心。
同时代的杜牧也曾经写过“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时节,百花枯萎,被霜打样过后的红叶,比二月的花还要红。
似乎在说虽然我的时代已经是秋天,可是这个秋天不见得比春天差,可以欣赏春花的人,也可以坐下来欣赏红叶。
从这个角度去解读,大家可能会同意,也许李商隐不见得是把我们引到哀伤、没落、颓废境界的诗人,与之相反,他希望在哀伤、没落、颓废的时代里,找到一点生命存在的理由。
来源:有书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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