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说话

月亮很大，白晃晃的，就那么挂在天上；相思很久，乱乱的，就那么缠在心口。

1.

妈妈发来信息：你外公过两天会来咱家，记得要好好跟外公相处哦。

我收拾好房子，穿上漂亮的花裙子，想象着这位似乎从未谋面的老人。我想：他应该有一点胡子，或许他还有一点凶。

听外面的人都说，外公年轻时经常放荡在外，整天整夜的不回家，对自己的几个儿女都不闻不问，还经常打骂外婆，这不，老了老了，才落得个儿女都不要的下场嘛。

我猜想，这也是母亲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跟我讲外公的事的原因吧。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厌恶着这位别人口中的外公。

外公是在周天下午到的，他买了我最喜欢吃的小蛋糕。

“时间过得可真快，小艾都长成大姑娘了”，外公喃喃说道。我只管笑，一路都是美丽的风景。

我的思绪也不时地跟着云彩翻动，眼前的外公瘦瘦小小，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跟我心目中的外公实在是差的远了。

不过听妈妈说，外公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才变成这样的。

晚饭过后，妈妈叫我陪外公去附近公园散步，我当场就黑下脸来，见此状，外公也就顺势拒绝了母亲。我心想：谁叫你那时候那么坏，不管我妈妈他们呢，活该。

看着外公涨红的脸，我暗自得意自己仅凭一己之力就惩罚了这个街坊四邻眼中十恶不赦的恶人。

2.

外公来我家有一段日子了，可我跟外公的关系，似乎还是停留在那晚，不好也不算坏。

那段时间我谈了朋友，经常早出晚归，周末一浪也是一整天，爸妈也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回家。

有一次我回到家已经晚上11点30了，没想到外公还在餐桌上等我。

席间外公问我：小艾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女孩子家大晚上还在外面跑很危险的。我不耐烦道：危不危险的我自己知道，您就不用操心了。外公又说：你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把你托付给我，如果你出了事，我就怕……我吼道：你怕什么？怕我爸妈怪你？我都多大人了，外面危不危险难道我不知道吗？再说了，您年轻时不也经常往外跑吗？我还听说您在外面又找了女人，我外婆才寻了短见，所以到现在我几个舅舅才都不要你，你就只能跑到我家来蹭吃蹭喝，我妈妈也是大度，居然会认你这种爸……

外公怔怔的看了我许久，之后，默默的回了房间。我看着他走时的背影，难受极了，我也没想到我竟会说出这些话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公总是一个人待着，偶尔在阳台写写字，在客厅读读书，我不去过多的与他交流，他好像也乐于用这样的方式与我相处。

3.

12月3日，夜里下了一场雪，我一个人躲在房间，看着窗户哭泣，朋友发来信息：我们分手吧。

雪越下越大，我越哭越响，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我没想到，走进来的居然是外公。他手里拿着我最喜欢吃的蛋糕，还有两瓶启封的啤酒。

注视着外公，我突然发现他走起路来好像有点跛，两个肩头忽高忽低，像极了企鹅。

孩子，来，外公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蛋糕，你吃点吧，外公试过了，这蛋糕很甜。外公柔和的说到。

我想说我不想吃你买的蛋糕，我也更不想跟你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的舌头好像打结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想，或许在这个夜晚，我想自私的找一个可以诉苦的人，而外公，无疑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我怔怔的点头，接过外公手中的蛋糕。

外公走到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瓶酒，我连忙挥手，说道：抱歉啊，外公，我妈妈不让我喝酒的，况且我还小，我没有喝过……外公笑道：别怕孩子，只要我们都不说，你妈妈不会知道的。说着，外公就强行将酒瓶塞到我的手里。

外公说：孩子啊，外公知道你很难过，有什么事，跟外公说说吧。

我说：没什么事啊外公，就跟同学闹了不愉快而已。

外公笑道：别骗我了孩子，我看前些天总有一个男孩送你回家，今天怎么没见他。

我惊讶道：原来您都知道啊。

他说：外公当然得知道啊，你爸妈托我照顾你，我怎么能什么都不管呢。

那一刻，我好像又对这个眼前的外公陌生起来，他又不像我认识的他了。

而就在这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哭着说：外公，你知道吗，那个男生今天跟我提了分手，他说他不再喜欢我了，你说为什么啊？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了？为什么啊？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外公说：孩子，你想不想听外公年轻时候的故事啊？

我心想：你年轻时不就是那点破事吗？谁不知道啊。但我还是不自觉的点点头，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在我心里疑虑很久了，也或者是我对外公的印象改观了。

外公说：孩子，你知道吗？外公年轻那会正赶上公社闹单干，各家各户都穷的叮当响，尤其是我们家，当时养着你妈妈兄弟姐妹六个人，还有你太爷爷太奶奶，当时穷到每天就靠着喝汤来维持生计，后来，你舅舅们都大了，到了读书的年纪，因为家里穷，所以就没叫你妈妈跟你几个姨读书，他们到现在还埋怨我呢。

外面的雪好像更大了，窗台上堆了厚厚一层。

外公继续说道：后来，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我就独自去了西宁，听说穷人到了那边都能挣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我就想着去试试，至少，得让全家人活下去啊。后来，每当我在西宁挣到一点钱，我就赶紧寄回家，这一寄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间，我无数次梦到一家人在一起的样子，但是我不能回去，我必须挣钱。后来你外婆去世，我才得以回家，可是，当我回到家时，我才知道，这些年，你外婆跟舅舅们一直活在相邻的议论之下……

说着外公竟抽泣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哭，他哭时跟他走路时一样，肩膀都是一高一低。

我反问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您都不曾解释过？

外公闷了一大口酒：孩子啊，其实人呐，不管活成什么样子那都是活给自己看的，我们又何必在乎别人的话呢？其实外公也想过解释，可你外婆的死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啊，外公解释不了的……

不知道外面的雪什么时候停了，连窗台上的都消了。

外公说：孩子啊，你不要难过，其实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的，譬如你决定不了你的出生，你管不住别人的嘴巴，你也不能强迫一个人喜欢你，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就好了，你说呢？

我哭着点头，笑着吃了剩下的所有的甜甜的蛋糕。

4.

中午我醒过来，床头只留着一封信，而外公早已不见了身影。

六年过去了，每次当我怀疑自己否认自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外公在那个雪夜跟我说过的话。

可我深知自己一直都欠外公一个道歉。

今天下午妈妈对我说外公去世了。我怔了好久，然后笑了。

不知是何时，月亮已悄悄爬进了窗口，我猛地翻看日历：今天是2020年4月7日星期二，农历3月15日。我哭着喊道：外公，今天是15号，今天是月亮最圆最亮最大的日子。你看到了吗？

月亮不说话。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到：原来有些人，见一面可能就是一辈子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很喜欢一句话：这是个流行离开的时代，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是啊，我们都太傻了，外公自以为用它最聪慧的方式跟我道别，我也自以为用我最聪慧的方式跟朋友道别，其实，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聪明。

就像一场电影，一场烟火，一场梦。我看见满世界的月色，看见满世界的人，看见那个一路走向满月的老人，他步履蹒跚，肩膀还是高低不平。

外公，我爱您。

可是，月亮不说话。

写于2020年4月7日，纪念逝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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