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元五岁的时候瞎了。
那时候，他妈妈因为乳腺癌去世，他爸爸因为要工作，实在腾不出时间来照看他，便把他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里去。
那时鬼神之风在乡下盛行，不管是神婆还是道士都受到乡民们的敬重，每个村子几乎都有一个自称能跟神仙老爷说话的通神之人。郑元去的村子，里头就有一个自称桃仙姑的神婆，为何是“桃”，她说了，她前几天经过一片桃园，碰巧遇到了几位摆酒宴的神仙们，神仙们高兴，便赐她桃仙姑的称号。她来到这个村子，着实也露了几手——恶疾缠身的刘大爷经她这么一阵神神叨叨地念咒，没几天便活蹦乱跳地下了地，还有那老是哭喊个不停的林婶家老幺，她就在林婶家里拿着一条柳树枝疯疯癫癫地跳了一圈，这小孩便不再哭了，桃仙姑说了，这小孩是被小鬼缠住，现在她把鬼赶走了，这小孩自然就不会哭了。
郑元的爷爷奶奶也挺敬重这个桃仙姑的，三番两头，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也不去村里的卫生站了，直接跑去找桃仙姑，找她要上几颗“仙丹”“仙草”，便能消除百病了。
说来也真是神奇了。
郑元在乡下待了快四个月了，这孩子一开始闷闷不乐的，不哭着找爸爸妈妈，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也不跟其他的小孩玩，那些小孩一靠近他，他就瞪圆了眼睛，他们叫他，他硬是抿紧着嘴不吭声，就那样瞪着眼，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小孩讨厌。
可是过了两个星期后，郑元就老是到处跑了，他的身边也有了一个小伙伴，小伙伴名叫赵康康，是个胖小伙，脸蛋红红的，要比郑元大两岁，他们相处的时间要比郑元跟爷爷奶奶的时间还要长。
有一天郑元跟赵康康跑到一个池塘边上看一群群乌黑黑的小蝌蚪。
郑元趴在地上，头望进池子下边，赵康康也在他旁边趴下。
“康康。”
“嗯。”
“你说一个人整天躺着，不说话也不吃饭，哦，还不用大小便，你说他是怎么了？”
康康伸手去拨碧绿的水，下头的蝌蚪受了惊吓，向边上游去藏起，过了一会，又溜了出来，重新聚成一团。
“谁啊？”
“哦对了，他还没出气，脸白白的，叫他也没有回应。”
“死了呗，”康康说，“不出气的人都死了。”
“死了？”郑元迷糊地一头靠在湿润的草地上，瞧着康康的圆脸，“死人不是应该睡在棺材里么？怎么他会在我爷爷奶奶家里呢？”
“你爷爷奶奶家里？”康康想了想，说，“哦，你是说二强叔啊，那是你叔叔，他一个月前就死了。”
“诶，你知道呀？”
康康当然知道，村里的其他人也知道，这二强叔的尸体是桃仙姑帮忙，过了一个月才不会腐烂发臭。
“桃仙姑跟你的爷爷奶奶说了，二强叔现在下不得地府去投胎，有恶鬼挡路，必须先留在家里，等两个月后才能送下去，每七天需要杀一只鸡和一只狗，在二强叔的胸口上挖个洞，把鸡和狗的血灌进去了，尸体就不会烂掉了。”
“真吓人……”郑元发誓自己再也不去跟二强叔的尸体说话了。
天渐渐黑了，康康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和泥，他对郑元说，“回去吧，天要黑了。”
两人走到半路的时候，郑元突然惊叫道，“糟了，我把爸爸给我的手表忘在池子那边了。”
“那咋办？”
“我回去拿。”
“明天再去？”
“不成。”
“我不能陪你去，我爹会骂我的。”
“我自己去就行。”郑元转身就跑。
康康看着郑元跑得越来越远，他想着要不干脆在这里等等他，没料他娘走了过来，叫他赶紧回家吃饭了，天黑可不得在外头瞎逛。康康跟他娘走的时候，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池子那边黑透了，像是被墨水给涂抹上了一层黑，瞧不清楚那头的景物。
康康后来很后悔，后悔当初怎么就不跟郑元一起回去。
第二天，康康跑去找郑元，却发现他家的门紧闭，他叫了几声元元，可里头静悄悄，他又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后，他疑惑地敲了几下门，等了一会，转身要走，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他听到元元的叫声。
“康康，康康……我好怕……康康！”
“元元！”
康康走过去，惊慌地砸着门，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拳头砸着门，似乎要将这门砸烂了。
“元元！你怎么了，你在怕什么！元元！”
“康康！”郑元发出最后一声尖叫，里头便安静了下来，又恢复了刚才的一片死寂，这屋里头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刚才的一切不是错觉。
“元元！你说话啊！”
这时，康康他娘走了过来，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慌，她小声呵斥他，“康康，你瞎胡闹什么，快跟我回家。”
“娘，元元刚才在哭，好像有人在欺负他！”
“胡说，在他自己的家，谁会欺负他！”
“可是……”
“别再说了，跟我回去。”他娘拽着他，像是逃命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家。
康康一整夜都睡不着，耳边一直回响着郑元撕心裂肺的叫喊，好像那屋里头有只野兽要吃了他似的，他听得出他有多害怕，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康又来到了郑元的家。
“元元！元元！”他用力地敲门，大声喊着郑元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郑元他爷爷开了门，露出一条门缝，一只眼透着阴森的光瞪着康康，他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一动不动地僵住，想要马上转身离开，可他很担心元元，只能忍住内心的恐惧，他喃喃问道，“郑爷爷，元元呢？”
“元元生病了，你也别来打扰他了。”
“元元生病了？昨天他……”
郑元他爷爷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他就是生病了，昨天才会疯了似地大喊大叫，你过几天再来看他。”
郑爷爷没好气地关了门。
康康无奈，只好离去。
康康一个星期来，都没有看到郑元一眼，后来有人在传，郑元眼睛瞎了。
康康想去看元元，可她娘死活不让他去，郑爷爷郑奶奶也死活不给他看元元，就这样，为元元担忧的康康过了两个星期后，终于趁郑爷爷和郑奶奶不在家的时候闯进了郑元的家。
他是从后门进去的，郑爷爷和郑奶奶并不知道这个后门是锁不紧的，只要用力一顶，门上的门闩会咚一声掉在地上。他匆匆走进郑元的房间。
他吃惊地发现屋子里的窗户紧闭，光线幽暗，隐隐只能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他走到窗外，将一边的窗打开，他刚打开窗，床上传来一声无力的呻吟声。
他回头去看，惊愕地看着郑元只穿着一条洗得发黄的裤衩躺在床上，眼睛上缠着一圈的绷带，白色的绷带上泛着一层已经变黑的血迹。
“元元……”康康惊惧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在颤抖，他不敢靠近，只能站在床的一边。
“康康……”元元听到声音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他像是一只饱受风吹雨打的弱兽，奄奄一息，好像随时就会死去。
“康康是你么？”
听到他的声音，康康忍不住落下了泪，坐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是我，元元你怎么了……”
“康康，我的眼睛好痛，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谁害你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元元的小手在颤抖，“康康，我的眼睛好痛，我哭的时候，眼睛疼得像是有好多针在刺，真的好痛……”
元元哽咽的哭腔令康康抑制不住地感到悲伤，“元元，是谁害你看不到的？”
“是……”元元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是爷爷奶奶……”
“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是他们的亲孙子啊！”
“是桃仙姑……桃仙姑跟爷爷奶奶说，我的眼睛能看到恶鬼，这样的话，恶鬼会注意到我，我便会把那些恶鬼带回家来，会给家里带来血光之灾……”
恶鬼。血光之灾。眼睛。
康康只能哭，他听到桃仙姑这三个字，就知道为什么郑元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康康……我好想你……”
“我也是……”
“康康，你说我还能看到东西么？”
“……”
“康康，我真的好怕……他们那天拿着什么东西往我的眼睛里洒……我的眼睛好疼……像是火在烧……”
“……”
“那时候我好希望妈妈就在我身边，你也在我身边，你们可以帮帮我……”
没有一个人帮到他。
五岁那年，郑元瞎了。那一年，郑元的阿姨从城里来，泪流满面地将郑元带走了，很多人都说那个阿姨骂了他的爷爷奶奶，说他们不得好死，死了也投不了胎。
康康他娘说，这个女人说话也太狠了，郑元他爷爷奶奶也是没办法啊，谁让这元元是个鬼胎之体，一双中了邪的眼睛，弄瞎了是对他好，怎么就不知好歹呢，桃仙姑说得对，这世人啊，一半聪明的，一半愚蠢的。
显然康康她娘和桃仙姑是聪明的那类人。
康康那时候就觉得这个村里的人很可怕，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桃仙姑要如何对待郑元，可是没有一个人阻止她——讽刺的是，弄瞎郑元眼睛的偏偏就是他的爷爷奶奶。
2.
高考结束的那年，康康跑去元元生活的城市找他。
是元元他阿姨来接他的——这些年来，要不是元元让他阿姨来跟康康联系，他们早就成了陌路人。
在车上。
“听说你要来，元元很开心。”
“好几年没看到他了，我很想他。”
“嗯，元元就只有你这么个好朋友了。”
到了元元他们住的公寓，元元他阿姨说她去超市买点晚上吃的菜，让他们先在房里聊聊。
元元在他的房间里招待了康康。元元这些年在上残疾人学校，日子平平淡淡，跟常人没什么区别，就是除了一双眼睛是看不到的。
他们两人坐在地上的座垫上，康康一坐下，就注意到了元元手上那条长长狰狞的伤疤，他吞了吞口水，将视线移开，看着元元那张苍白的脸。元元只有一米六五，一张脸也稚嫩得很，就跟小时候没啥两样。康康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胖胖的，现在是一身结实的筋肉，人也长得俊俏，在镇上的学校很受女孩子的追捧。
康康笑着说，“你是不是都不吃饭，这些年也不见长个子？”
“吃了，就是不见长。”元元笑的时候懒懒的，仿佛他不舍得花力气去笑。
“你这样子出去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学生的。”
元元又懒懒地笑了笑，他忽然转身向康康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他舒适地闭上了眼，“康康，在我的那个学校里，有个叫林小芷的女生。”
康康伸手将元元的刘海撩起，露出他光光的额头。
“别人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个很善良的女生，不过，你知道的，跟我一样是瞎的。”说着他轻轻地笑了笑。
“那天不知怎么我们就说起话来了，我们都看过很多书，她聊她看过的书，我聊我看过的书，她那天问我了，问我看过小黄书吗？”
“哈哈，这姑娘可真有趣。”
元元翻了翻身，他说，“我说我没，她说，‘那你想知道小黄书里面都讲的什么吗？’我说，‘大概能猜到，’她说，‘你不是没看过么，怎么能猜到，’我就跟她说了，‘我知道做爱是什么，小黄书之所以叫小黄书，就是里头讲了些做爱的事。’”
“哈哈哈，你也是个有趣的人。”
“她就说了，‘讲做爱就一定是小黄书么，’她好像生气了，反正啊，后来我们也聊了很多，聊她怎么看不到的，聊我是怎么看不到的……”说到这里，元元似乎应激似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她说她是天生盲的，从就不知道什么是‘看见’，有一天，我就摸着她的脸，她也摸着我的脸，她突然就摸我那里……我吓到了……那时候旁边还有其他人啊！”
康康偷偷笑着，“就算有别人，别人也跟你们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吧，哈哈，没想到我们元元也是很受女孩子喜欢嘛。”
“才没有那回事呢，”元元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淡淡地说，“几天前——大概是在六月初的时候，她突然跟我说她想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妈妈想她死，她妈妈说她很累了，因为林小芷，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她想过抛弃林小芷，她说她好后悔怎么在她出生的时候没有掐死她，害得她现在累得跟个奴才似的。”
康康轻轻地把手放在元元的肩膀上。
“那时候我是喜欢林小芷的，她说她想死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她死，不能死，绝对不可以，那天我就跟林小芷一起出去，去公园那头，林小芷对我说，‘郑元，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活过，’我听到她很用力地在呼吸，她说，‘我妈说的那些话，我一点儿也不恨她，是我，确实是我害了她。’说着，她就跳河了，公园那条河曾经淹死过几个人，我吓坏了，也跟着跳下去，我什么都看不到啊，四处摸索，可是只有水，我感觉越来越累，整个人就沉到水下面了，后来有人把我们救起来了……”
康康难过地说，“要是你死的话，林小芷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放过她。”
“呵呵，你想怎样，如果人死了，你还想鞭她尸不成？”
“是的。”
“康康，别这样说，她是个比我还要可怜的人，”元元突然留下了泪，他紧紧握住康康的手，他哽咽着说，“林小芷前天跟我说，‘像我们这种人活着，到底算不算活着，如果身边的人都想我们死，我们是不是应该死去才是对的，我们被赋予的名字，身体，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虚无，郑元，我想活着，’她说了这番话后，就不见了，你看，人一旦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人要想在盲人眼前消失，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康康，如果这些年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可能也不想活了。”
康康抬手擦去眼角的泪。
“康康，那天我一个人回池塘去拿手表的时候，我听到了边上的小树林里有动静，我好像听到了爷爷的声音，我就走过去看，真的就看到了我的爷爷，也看到了桃仙姑，他们两人抱在一起，没穿衣服，那时候我还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爱’……”元元苦涩地笑了一下，“桃仙姑就跟我爷爷编了一套说辞，将我的眼睛弄瞎了，大概是怕我瞎说，又找不到别的方法，只好先把我的眼睛弄瞎了，这样我就会因为眼睛瞎了而怕得什么事都记不得了，后来啊，爷爷似乎良心过不去，才打电话告诉了我的阿姨。”
郑元的爸爸呢？说是工作忙，让爷爷奶奶暂时照顾他，其实早就抛弃他了，他跟一个有钱女人出了国，就没回来过。
“康康，你说我该恨谁？”
“所有人。”
“康康，阿姨，我就不恨你们，还有那么多跟我不相干的人，怎么会是所有人？”元元的泪止不住地落下。
康康擦去他的眼泪，“别伤心了，以后还会再有一个林小芷的。”
“不会再有了吧，”元元坐起身，伤感地说，“你要去上大学了，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康康笑着轻轻地拍拍他的头，“不会忘的。”
康康想告诉元元，在他爷爷过世后，桃仙姑后来被人赶走了，因为她的仙药和仙术已经失效了，神仙老爷帮不了她了。后来他到镇上的时候，看到街上有一个乞丐，嘴里吆喝着，“桃仙姑下凡，法力无边，只需一顿饭钱，我就能替你消灾解难，桃仙姑下凡，法力无边……”
他想着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元元听，可他想算了，何必再让那个恶人叨扰他们现在的生活。
好在现在的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元元的阿姨敲了敲门，笑着对他们说，“今晚上我们吃火锅吧，元元，买了你最喜欢的牛腩，康康，来帮阿姨洗洗菜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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