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梧桐
——青衣
人对往事的记忆就像锁在不同抽屉里、舍不得丢的杂物,有些经过归档,有些无法分类,就那么一起掺杂地搁着,随着岁月的堆垒而尘封。某日不经意地打开一个抽屉,那被忘了、如同隔世般的旧事便猛然回魂,又有了温度、呼吸和生命,过去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我的老家马家沟是离银城非常遥远的村子,一村人都务农,所以每家每户的房前都修有一个院坝。我们家的小屋背靠一个土坡,父母在坡上栽种了许多柑橘树,小屋左右各有几丛翠竹环抱,远远看去绿意葱笼,星点黛檐,黄昏时,夕阳落在木扉上,几许诗意袅然心间。门前除了一棵歪脖子槐树,就空空如也。
农村人的院坝前几乎都不怎么种长得高大的树,从初夏到深秋,院坝很少有空闲的时候。油菜,麦穗,谷粒会依从季节在院坝里裸晒,中间会穿插着晒一些豆子、高粱、玉米,剩余的时间还会晒猪窝草,和生竹枝。院坝除了在寒冷的冬天,几乎都在繁忙的工作着。一大家子的温饱都靠着院坝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即使在七月流火之际,它都是赤裸裸地沐浴着太阳的强光。
不记得是那一年的初春,母亲在庭前栽下了两棵梧桐。她说,等我和姐姐长大了,就砍下梧桐树干给我俩做嫁妆。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嫁妆是何意义,只是觉得梧桐长在庭前遮住了夏日强光,让屋内的我时常感受到阴凉,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庭前没有梧桐的夏天,我不太喜欢呆在家里。清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跳出来,就把火气洒在无遮无拦的院坝上。门前那棵歪脖子槐树,自顾着把层层绿裙散开,在阶下的秧田里顾盼生姿,估计是在自恋地问,“魔镜呀,魔镜,我是不是世上最美的人?”根本没有心情搭理一个小姑娘对浓荫的渴求。于是,我偷偷地邀上三、五个小伙伴,到村前的月亮河滩捉鱼、抓虾,热了就蹲在冰冰凉凉的河水里泡着,几个钟头的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回家前怕自己看起来太干净,就用菜园里的泥土往身上抹,好让母亲以为我是在林子里和小伙伴们撒野。
那年春天,母亲种下的梧桐,仿佛知道了我对浓荫的渴求,长得特别快,没过几月,就高过歪脖子槐树,主要是歪脖子槐树长斜了,本来就没有什么身高的优势。我站在梧桐树下,向上仰望,梧桐撑开它那宽阔的手掌,扫去直射院坝的强光,给予我渴求已久的一片浓荫。我在心中默默感谢着这棵小小的梧桐,每天很勤快地给它浇水,常常把母亲烧过的柴灰、纸钱灰埋在它主根的周围,以此感谢它带给我的凉。
孩童时代的光阴总是过得很快,秋天来了,我也上学了,学校新奇的生活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渐渐忘了庭前梧桐带给我的美好,每天沉浸在新朋友、新游戏的快乐中,就连冬天裹着老旧的花棉袄,踩踏着小路上“吱吱喳喳”的冻冰也觉得是快乐无比的,常常跌倒了又爬起来,一点也在乎身上的泥土,继续欢笑着和小伙伴们追赶着奔向学校。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春天又慢慢来了,庭前梧桐开始抖落身上岁月的风霜,悄悄地生长。四月歪脖子槐树开始炫耀它今年新买的白色蕾丝嫩翠裙时,梧桐单薄的身子才长出一指大小的芽苞,在春风里有些羞涩地慢摇,歪脖子槐树扭过头来嘲笑,把自己漂亮的白色蕾丝裙迎风招摇,引来彩蝶翩翩,蜂儿旋舞,她却自顾自地乐得“咯,咯咯”笑。梧桐没有理采槐树,暗自生长,它慢慢攥紧拳头,渐渐摊开了手掌,它还太小,没到开花的年龄,只有用一片浓荫报达我对它的欣赏和厚爱。
浅浅的初夏时光,夕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疏叶,漏下几缕金黄,在院坝里影上几点斑驳的光,我急急地搬着板凳在梧桐树下等待,等待父亲从田间、地里匆匆归来,在这梧桐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讲述着古老的神话故事,最后我总是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梦见了嫦娥姑娘,她把那只可爱的小白兔抱出来陪我玩耍,还有憨厚的吴刚,傻傻地拿着斧头在桂花树下笑。醒来时,常常是日头高照,清风袅袅,庭前梧桐挡往了想挤进堂屋炙烤我梦乡的阳光,让我美美地睡上一觉,让母亲也不再担心我会偷偷溜到河边去耍水了。
盛夏来了,院坝依然忙碌着晾晒各种粮食,虽然庭前梧桐遮住了阳光,母亲看着我很欢喜,宁愿多花上些时日晾晒也没有去折断越来越茂盛的梧桐叶。但是,“猪儿虫”就没有母亲那么善良了,它们三、五结群地爬上树干,趴在宽大的叶盘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等我发现“险情”时,好些梧桐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脉了,我仿佛听见梧桐在低声地抽泣,它抖来抖去也无法摆脱像“狗皮膏药”似的“猪儿虫'”的缠绕。
“猪儿虫”单只有手指那么粗,背上、头上长有硬刺,全身还有软毛,短足很多,绿绿的蠕动着,一不小心粘在手臂上会立刻起一块红肿大包,难受极了。我站在门前听着梧桐的哭泣,心里很是难过,可我又恐惧“猪儿虫”巨大的威力,是袖手旁观,还是拔刀相助呢?
我站在门前犹豫着。梧桐来到庭前为我增添了渴望已久的荫凉,让我安然于梦乡,父亲常说,“受人点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于是我抛开懦弱和恐惧,找来竹杆,绑上软条,网上一些蜘蛛丝,站在凳子上,一个个地把“罪大恶极”的“猪儿虫”就地正法了,还庭前梧桐一份安宁的生活。此后,梧桐视我如知己,年年从春到秋都努力地生长,用一片片浓荫报达我。直到我们搬迁到城里,母亲也没提要砍掉庭前梧桐给我与姐姐做嫁妆的老话。或许,母亲也觉得梧桐活着比做成柜子更能让她的孩子快乐。
后来我长大了,也离开了父母,在南来北往的城市里漂泊,常常也会遇到像庭前梧桐一样善良的人,在我囧迫时,伸出宽厚的手掌给我一片浓荫歇歇脚。我也学着小时候知恩图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把那一片浓荫传递给需要的人。
很多人说,在如今这个大商业时代,人们无论是对亲情、友情、爱情都特市侩,在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的情况下,情如纸薄。常常为了利益的得失,使兄弟姐妹失和,邻里乡亲反目,朋友圈、同学间更多的是相互利用,有的人更是为了个人享受连父母、子女都可以抛去。但这只是被放大的个别现象,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我常常遇到愿意为别人献上一片浓荫之人,就如当年庭前梧桐,总是在不经意间为你挡去生活里的烈日,而后又保持静默,他们不为此发抖音、发自媒体,认为这些是举手之劳,理应如此,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这些沉默的大多数成就了今日中华之盛势,我感谢他们,并向他们学习。
离开马家沟村很多年了,庭前的梧桐以为早已忘了,没想到它一直被我珍藏在记忆的抽屉里,一直在心间珍藏,此时此刻的它如同回魂了生命,在我身边呼吸、生长,轻轻地告许我,“神洲大地还有很多它的同伴”。世上愿意作庭前梧桐的人会越来越多,善良的浓荫和绿意会布满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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