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格与巴特

作者: 挫折当存折 | 来源:发表于2017-10-04 16:27 被阅读0次

    (一)

    灰格第一次遇见巴特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那是军训的操场上,初识的同学三五一堆围在一起,只有灰格,他一个人,远远地望着这个能吸引来很多伙伴的男生。那是一次回家路上,突然一辆单车停在他身边,对灰格说,一起走吧。灰格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从此这条街上多了两辆并肩结伴的单车。

    我的名字叫灰格。当巴特问他的时候,灰格对他说,你知道棋盘上的黑格和白格吗?我爸爸每天都下棋,他说世界并没有绝对黑色和白色的阵地,所以就叫我灰格。灰格总嘲笑巴特比自己黑,但其实自己并不那么白。而巴特,他说,这是蒙语“勇者”的意思,象征着英勇、刚强。那时候他还没有告诉灰格,他的父母从他出生就离异,因为母亲是蒙族,希望他一生勇敢坚强,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灰格也没有告诉巴特,在他的眼里,巴特一直是个勇士,而且是最勇敢的那个。

    十三岁到十六岁。走出校园的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一起骑车回家。一起打篮球。一起去公共浴池洗澡。一起放学不回家跑到游戏厅打游戏,巴特只玩自己擅长的射击游戏,藏在角落里等灰格出现后一击毙命,乐此不疲;回到家后都用对方作为父母面前的挡箭牌。巴特喜欢把自己的手臂搭在灰格的肩膀上,他说,这叫兄弟,尽管灰格都会觉得很别扭,但他从没有阻止过巴特。

    他们在一起,最经常做的就是给班里的同学排名,而巴特总是把自己排在班上的前三位,而灰格永远在巴特之后,但不会出前十。尽管灰格不服气,但巴特的确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在学校里,巴特在老师眼里却并不是那种遵守校纪、规矩懂事的学生。他总喜欢跟一帮学习成绩并不好、爱打架闹事的学生在一起,因为他觉得那样才有风头可出、招女生喜欢,打架的男生才叫勇敢。在灰格眼里那些人都是“黑色格子”里的,他并愿意和那些人为伍,也因此在校园里尽可能躲避与巴特的交流,似乎只有一出校门,骑上单车,他们才算是朋友。

    终于有一天,巴特闹出了事情。他为了给几个哥们报仇,从校外找了几个混混把高年级的学生打了。事情发生那天灰格正从那里路过,他清楚地看到巴特拿起铁锹砸向高年级学生的头部,锹头就从他的身边飞过……之后的好几天,巴特都没有来上课。灰格再见到巴特是路过班主任的办公室,他背着书包低着头,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跪在地上,似乎在向班主任祈求着什么。第二天,在教室里又看到了巴特,他被他的那帮哥们儿围在中间,嘘寒问暖,灰格并没有机会向他问候什么。但巴特和从前一样,放学后还是会在灰格的单车旁等他。在那之后的期末考,巴特考了班上的第一名。

    那一次,在浴池里,巴特一边调侃着灰格怎么会用女人才用的沐浴球,一边拿着那个玩意在自己的身体上磋磨出浴液泡沫。他对灰格说,你是我兄弟,我告诉你个秘密:有个女生给我写了封情书。那个女孩叫一冉,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是女生里学习成绩最好的,还经常考第一名。灰格嘲笑着巴特肯定高兴得上了天——人家可是班里的香饽饽,学习又比你好。巴特说,你帮我个忙,帮我告诉她,让她死心吧。灰格当时并不知道巴特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他觉得和一个比自己学习好的女生在一起他会没面子,抑或他根本不喜欢这种老师、同学整天捧着的乖乖女。

    校篮球联赛就要开始了。灰格和巴特相约,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去对面的篮球场一起练球。彷佛只有在那段午后时光他们才可以忘却课业的繁忙和名次的忧虑,伴着夕阳余晖拉长的身影肆意地在球场上奔突纵跃,唯有汗水是他们最好的战利品,篮球在空中停留的弧线,亦如夕阳般温柔。那是多少年后他们回想起来都会怀念感叹的珍贵,但那样的时光却永远短暂。

    灰格被队长叫到了身边,他说我们不要和巴特那帮家伙一起参加篮球联赛,他们是“黑格”里的,我们才是“白格”里的。而他们在巴特的带领下组成一支球队,要和我们打一场比赛,赢的则代表班级参加联赛。灰格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如何去面对巴特,但队长要他做出选择。和往常一样,放学后巴特还是等着灰格,一起回家,而等到的却是灰格和他的队友们。巴特叫着灰格的名字,他以为是灰格没有听到,越叫越大声,但最终灰格的背影却越走越远。巴特这才明白,这是灰格的选择——是他早该猜到的选择。

    灰格和巴特终于在球场见了面。比赛却没有什么悬念,巴特带着他的杂牌军被灰格他们的正规军打得落花流水,但巴特却一刻都没有放弃,他疯狂地抢着篮板、在篮下甩着臂膀,他坚持着不愿下场,倾起所能地进球得分,但比分却越拉越大……灰格看着巴特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向下淌着,扶着膝盖揣着粗气,眼神里却含着杀气——在灰格眼里,他像个悲壮的勇士,但灰格却没有办法上去给他一丝安慰。从那以后巴特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初中毕业,十六岁。巴特考入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灰格发挥失常,花了高价才上了市里第三的高中。

    灰格每年的学费是其他同学的四倍,对于工人家庭出身的灰格,这让父母失去了往日的欢颜。而入学时校长承诺,只要一年内成绩保持前三就可以到重点班,那里是可以减免学费的。这似乎成了灰格努力学习的唯一动力,他变得更加努力,把一切休息的时间挤出来做习题,课间的时间、午休的时间,甚至是打球运动的时间;他觉得自己是在赎罪——他中考失误犯下的罪。终于不负苦心,他拿到了他初中从未想象过的第一名——那是他多少次羡慕过巴特的名次。他完成了既定目标,在第二年考到了重点班,但校长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而说他从来没有郑重地说过这样的话。那天晚饭,灰格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压抑,在父母面前嚎啕大哭,他对父亲说,这是“黑格”子里的……

    从此灰格变得独来独往。为了让灰格专心学习,父母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灰格念书。即使是在家乡那么个小城市里,相遇也变得那么地不易。他偶尔会从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巴特的消息,到了重点高中,巴特的成绩也不再是数一数二。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会交一些乱七八糟的狐朋狗友,而且还是那么招女生喜欢;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巴特和任何女孩相处,也许他们都不会是巴特喜欢的类型。他知道一冉也在那所重点中学,但他们之间仿佛并没有什么交叉点。

    灰格的生活变得压抑。他只能更加努力,他要证明,不管在哪个班里,他都可以是最优秀的;只有他考到好的大学,他才有机会逃离这一切,因为老师的嘴上常说,上了大学你们就彻底自由了。他要考到北京,也许是因为生长在这样小城里的孩子只知道北京,那里有天安门,有故宫,有长城,有他们能够想象到一切宏伟的东西,也许那个东西就叫梦想。

    (二)

    高中毕业,灰格19岁,他终于考到了北京上大学。他后来听说巴特也考到了北京。

    初到北京,人地生疏,大家都在寻找着之前的朋友。上了大学,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手机和通讯方式,加上社交网络的发展,让那些久未谋面的同学又有了联系。那是一次初中聚会,在北京的同学都聚在了一起,灰格见到了巴特,还有一冉。巴特的个头已经有一米八,也比从前壮硕了许多。在酒桌上,大家谈论着各自的经历;经过了人生大考的洗礼,大家都好像变得饱经沧桑,也开朗了许多——对于他们这代人,似乎考试是他们人生中面对过最大的挫折。那晚,灰格端着一只酒杯坐在了巴特旁边,巴特喝干了杯中酒。他说当年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怪年少轻狂,让往事随风,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灰格在异乡多了一个避风港,尽管他们学校离得很远。他会经常找巴特去酒吧喝酒,巴特只喝喜力,他说这个名字很像他们蒙语的“奶豆腐”。他们每次都会聊得很晚,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聊着他们那个年纪好像数不完的忧愁烦恼。忽然有一天,他们喝着酒,巴特告诉灰格,他和一冉要在一起了,就是那次聚会之后;其实一冉一直是他见过最美丽、最优秀的女孩,其实上学的时候就一直喜欢她。灰格似乎一下子明白了。

    巴特约灰格和一冉一起去爬百望山,他说一冉很喜欢那里,那里百里以外都可以望见。北京的深秋,虽然短暂,却美得惊艳。阵阵秋风袭过,片片树叶随风飘零,却又不让人觉得萧瑟。巴特穿着件蓝色羽绒背心,一冉一件玫红大衣配着黑色靴子,他们在前面走得很快;灰格才觉得他们是那么得般配,在他们身后不时给他们拍照。他们爬到山顶,夕阳悬在远方的山尖,将余晖撒向大地映成红色,他们的脸都被映得红红的。千亩红叶将漫山染透,向南俯瞰整个北京城,这个他们眼中这个外面的大世界一下子变小了:国贸大厦、中央电视塔若隐若现,万寿山、昆明湖古老黯然。巴特一只手搂着一冉,一只臂膀搭在灰格肩上,他说有最亲的兄弟和最爱的女人在身边,今生夫复何求。他们共同许下诺言,将来一起留在北京。山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巴特戴上羽绒背心后面的背帽,帮一冉把高高的衣领立起,将衣链拉到鼻沿,对灰格示意下山。灰格坚持要给他们拍张照,巴特轻揽着一冉,头向彼此倾斜着,嘴角翘得高高的;灰格回去才发现那张合影被拍得模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在一起唯一的合照……

    很多年以后,灰格才知道这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没过多久,一冉要去美国参加交换生项目。一冉走的那天,巴特给他带了好多家乡的特产,他说走到哪都不要忘了故乡。一冉说我们可以每天通信,通信的发达让这个世界小到我们天天都可以见面。巴特只是笑了笑,他挥着手,看着一冉背影越走越远……

    一冉走后,巴特说他很忙,忙项目、忙毕业设计、忙着准备面试。灰格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巴特,直到一天晚上。巴特说要找他喝酒,老地方。巴特一瓶一瓶干着“喜力”,灰格没有逼问,只是陪着他喝着。他终于开口,他说他和一冉分手了,他提出的。灰格大骂巴特是混蛋,质问他考虑过一个女生在异国他乡经受这样的打击有多危险。巴特没有表情,他只是重复着,他受不了啦,他受不了啦。那晚他们去了KTV,他们唱到很晚。巴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黏着身体的引力,以为还拥你在怀里……”唱完这一首,他抱着垃圾桶呕吐不停。他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倒在灰格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念着“我把一冉弄丢了……”那晚灰格醒来时他们已经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屋子里一片狼藉。他回想着夜里身体里酒精的翻滚作用,他不知起来吐了多少次,彷佛死过一回,现在脑袋依旧嗡嗡作响,胃部反着酸液,想起来还会后怕;他看到巴特在他身边睡得很沉,想到能和兄弟死在一起,也就少了点遗憾……

    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灰格没有去问巴特他做出选择的真实原因,因为他清楚他们两个家庭条件上存在的差距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分开。巴特毕业后回到了家乡,那里有她的母亲日夜期盼。灰格的父亲给他找了关系,进了机关工作。因为这件事他跟父亲吵了很久,他说这是“黑格”子里的,而父亲说这个社会并不把这件事当做不通情理。灰格进了单位,看到身边的都是这样的关系户,也就变得顺其自然见怪不怪了。

    灰格每周都和巴特保持着通信,但一年只能见一两次面。那年过年回家,我终于见到了巴特。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岁月已经开始在他的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但他变得更结实强壮,能看出他在健身。他找了一家小店,说老板和他妈妈认识,这里的羊肉最正宗,烧酒也棒。他们好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喝酒,彷佛有说不完的话,诉说他们彼此的生活。灰格说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厌倦了这里的人们溜须拍马、见人下菜碟,厌倦了那种看得见未来的生活。巴特说他走过了很多偏远的地方,乌海、阿拉善、石嘴山……他从前以为真正的“勇者”就应该四海为家,当真的把他乡当故乡时却又倍感漂泊,那种孤独会在一个人的夜晚刺穿你的心灵,让你无处逃脱。他们嘲笑着彼此曾经说过的梦想,干一番事业,现在看来却是那么可笑。巴特说他交了个新的女朋友,女孩对他很好,但家里不同意,觉得这姑娘太普通,也没有正式工作。灰格看出他的无奈,也没有再提及一冉,她已嫁了人,有了男丁,开始幸福的生活。那晚他们都很清醒,彷佛那些醉生梦死、放荡不羁的年纪一下子恍如隔世。灰格要留巴特过夜,巴特硬是把灰格送到楼下,然后自己跑了。他说自己过了留宿的年龄,只有在自己的床上才睡得安稳,换个地方就睡不着,会叫醒心里的鬼。当时的灰格并不能理解……

    (三)

    从那一别,灰格许久没有再见到巴特。灰格开始陷入到繁杂的工作中,每天楼上楼下、跑前跑后,应付各个领导、应对上面的检查。这里的人们比着谁吃得多,比着谁喝得多,比着谁爬得高,比着谁活得长。他看到更多的是同行之间的排挤,是勾心斗角、争名夺利。

    灰格只是通过社交网络获得一些巴特的近况。巴特会时不时地发一些和女生的合照,开始并没有诧异,以为是巴特有了新的恋情,但渐渐发现合照上的女生变得很快,开始有些不敢相信。灰格不相信是巴特变了——人怎么可能变呢,不过是本性中的某种固有被激起吧。

    有一天灰格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巴特。他说他要来趟北京,想见一面。那晚巴特选了一家喧闹的夜店。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灰格不知道巴特怎么找到这样的地方,看着他随着轰鸣的噪声摇动的身体,一定是很熟谙这样的环境了。一个中年女人挤过来,对巴特笑着说了什么。他要了龙舌兰,不断和身边走过的美女搭着讪。突然他发现他和巴特之间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他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巴特。

    可是他已经跨不过去了。你变了,巴特。灰格还是说出了这句。

    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我还是那个巴特。巴特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灰格,还在等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吗?

    灰格笑了笑。又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阵阵尖叫。

    灰格,你没有真正意义上爱过一个人,你不懂爱过的感觉,不懂爱过的伤。巴特仰起头笑。他快把一整瓶酒喝完了。灰格,如果你看不惯现在的我,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们已经不会再是当年那种形影不离的朋友,也不会再有一手兄弟一手爱人的幸福。当你我无法交流的时候,我不认为就靠一年见几次面你能理解现在的我;我们有各自的生活,我好累。我无法停止。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巴特叫了起来。

    说到最后,他们都沉默了,没有再说一句。

    回到各自的生活,灰格依旧亦步亦趋、小心翼翼,依旧彷徨,还是找不到在这座城市的立锥之地,继续玩味着这黑黑白白的世界。巴特又开始了他的漂泊。偶尔看到他传的照片,都是些偏远山区,一片片苍茫与贫瘠的荒野,原来中国还有那么多地方等着开发。人们在不停地发展着,说要让这些地方富起来,把每一个地方都变成一个样,但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灰格有时真的搞不清楚,这世界的黑黑白白……

    一天大早,灰格忽然接到巴特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支支吾吾,终于说明了事情。他和一帮朋友在酒吧喝多了酒,玩起骰子。有个哥们带来的朋友,输了不喝酒,仗着家里势力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让巴特在女生面前难看,他终于忍不住,抡起一酒瓶砸在那人头上,接着脸上就是一拳,门牙直接打掉了。出了事后巴特才发现事情的严重,不敢让母亲知道,想尽办法对方才答应私了,要他十万。巴特四处借钱,终于找到了灰格,他说他只找了最近的几个兄弟,不想尽人皆知。

    你要多少,巴特。

    五千。

    灰格随即给他打去了一万。

    过了几天,巴特又打来电话。他说钱还是差一点,今天是最后期限,能不能再借他一些。

    从他声音里灰格听出了一些卑微,他二话没说,又给他的账号打去了一万块。

    巴特说了好多感谢的话,说有了钱一定还给他。

    灰格那几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脑中总会浮现巴特在学校时抡起铁锹的情形,这次的行径也许并不该意外,但他已不再觉得他是那个“勇士”。

    灰格再没有去主动联系过巴特。他回想起在北京那晚,巴特哭叫着让灰格忘记他,不要再挂念他。他了解巴特的孤独和贫乏。可是他能帮到巴特什么呢。他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

    灰格坐在空空的末班车里,不断在他眼前闪过的,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在街上并肩而行地两辆单车,骄阳下奔跑在球场上矫健的身影,那个扶着膝盖揣着粗气丰碑式悲壮的勇士,夕阳余晖中三人在山顶向北京城的呐喊,许诺一起留下来……他望向窗外的夜色,北京的夜,灯火绚烂得让人迷惘,夜的黑暗早已深沉却依旧被浓厚的雾霾裹着一层灰色,依稀几个人影在朦胧中勇敢地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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