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西 一二一

  午后天气阴沉沉的 ，让人提不起精神，办公室里安静的就连打字声都消失了，楼层太高，窗外灰蒙蒙一片，万里无云，玻璃上满是尘土，除了几个月一次的蜘蛛人清洗，就别指望那些灰尘自己飞走，就算是突如其来一场暴雨，流经玻璃的也是水与土混合后的痕迹，高楼大厦的泪痕，城市的泪痕。

  我无意一个抬头，撞上斜对面王露西的目光，她立刻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有点尴尬，猝不及防的咧了咧嘴，神游的思绪一下蹦回来。

  只要报出自己工作的地点，很多人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不管你看上去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依旧会闯红灯外加随地吐痰，都会被人高看一眼，其实这些都是十足的假象。办公楼越高级，需要你出卖的灵魂越多，一般都是如此。

  王露西是办公室里出名的高冷，仗着留洋回来，干活速度飞快，以及表面上毫无怨言的加班，深得领导宠爱。我们私下讨论，也许王露西的微笑全都贡献给了需要巴结的人，所以对我们这些地位低下，勉为其难的同事，相处起来大为矜持，毕竟，工作时的微笑是需要力气的。

  虽然维持和谐的工作环境是每个人责任，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上次，刚毕业过来联系客户加打杂的小刘，刚挂掉手里的电话，谁也没注意他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谁也没注意，但偏偏王露西听到了，她立刻站起来，指着小刘大声呵斥：“你说什么？你凭什么骂我？”然后小刘颤颤巍巍的说：“没有啊，我没骂你啊。”接着，经理室里的领导出来了，大概是这么大的声音打扰了他看电影的兴致，一看领导出来了，王露西不屈不挠说：“就是你，你说脏话，你骂人！”不等小刘争辩，领导便把小刘喊进了经理室。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王露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大家都特意专心做自己的事，打字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响亮，没有人愿意安慰她，每个人都嫉妒她，恨她，巴不得她出问题，更何况是她自找的。

然后午餐时，大家把小刘围了起来，就在楼下的羊肉汤馆，一边在手里慢慢的掰着馍丢进汤里，一边兴致勃勃的听小刘抱怨。“我根本就不是骂她，我就小声骂了一句客户，就骂了一句，本来都是在心里骂，但那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嘴就没把住门，念叨出声了……”大家就笑，笑着安慰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多宽慰人心的话，我听着，突然觉得王露西挺可怜，但也没办法，谁让她整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高处不胜寒，就像办公室的玻璃窗，想擦擦都没办法。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有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给自己冲了杯咖啡，顺手浇了浇墙角的鸭掌木，扭头时鄙夷的看了一眼隔壁光秃秃的发财树，突然手机响了，竟然是王露西，我战战兢兢的接起来，却听见她带着哭腔说：“我忘带钱包了，你能下来帮我付一下出租车费吗？”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噢了一声应完，便挂了电话，外套也忘记穿，拿了钱包就下楼去了。

楼外的冷风把我吹的清醒，付完车费，王露西说：“我不上楼了，你能帮我请个假吗？”我看她精神萎靡，怕别出什么意外，便把她领进最近的咖啡店，帮她点了咖啡，让她在这里等我，然后折回楼上请假。

  刚巧领导笑眯眯的在经理室里打电话，我轻轻敲了敲门，跟他说了王露西的状况，并且表示需要下楼陪她一会儿，领导听完一脸严肃，郑重的交代我：“去吧，要好好的安慰她，问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可是我们公司的栋梁。”然后我就像敢死队员一样，感到肩负重任，一脸严肃，行动缓慢而郑重的拿起外套，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中，走出了办公室。

  我这是干嘛？不知道啊。下楼的时候心里想。我没有翘班，这是在执行领导布置的任务。但感觉还是很奇怪，好像背叛了往日的同盟，以后还怎么在人民大众中混下去呢？

带着这种懊恼，我走进咖啡厅，远远看见王露西正往脸上擦着什么，我坐到她对面时，她已经是一副全新的面貌，看不见泪痕，我尴尬的笑了一下，告诉她请完假了，然后她对我说了谢谢，同时把手边的一管bb霜装进了口袋。

  “我跟我妈吵架了，冲出家门，所以忘记带钱包了，今天真是谢谢你。”我嘴上说道没关系，别客气，心里惊叹的想，忘记带钱包竟然不忘带bb霜，真是让人感动，果然与我们不是一个境界，当时恨不得把包里万年不用的口红拿出来送给她。

  当我注意到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时，王露西已经进入了倾诉状态，而我又习惯了多听少说的交际模式，往常看起来默默无闻，不惹事，也不出类拔萃，不跟着起哄，也不落井下石，这大概就是王露西在危难之时，迫不得已选择给我打电话的原因吧。

  那天，她说了很多，看来在家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妈妈让去相亲便去，让跟谁相就跟谁相，从不抗拒。后来看上一个当兵的男人，可惜对方的喜爱不如她浓烈，她妈觉得女追男太掉价，有失身份，就逼她放弃，可这一回她铁了心要斗争到底。早晨冲出家门也是为此吧。

  然后她说到自己在国外留学的生活，并不是那种家境富庶的孩子，全靠自己努力出去上学，生活艰苦，一顿西红柿炒鸡蛋便能幸福很久。我刹时想起之前公司聚餐，她吃东西狼吞虎咽的样子，以至于后来同桌的一个客户悄悄问我，“那个王露西不是你们公司的骨干吗？不是留洋回来的吗？挣得也不少吧，怎么看起来一点吃相都没有呢？”然后大失所望的摇了摇头。

  再联想起她平日在公司里的样子，我开始有点同情心泛滥。然后她问我，“要怎样才能追到他呢？是晾一晾？还是穷追不舍？还是用点什么计谋？”我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没什么经验，只是突然想起来，之前每天早晨都有一个卖鸡蛋灌饼的推车在我家楼下，我买过一次，挺好吃的，再想吃的时候，它就不来了，我每天出门上班时都很期待，但连着很多天都没见过它，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结果有天下楼，它又来了，可我却完全没有了想吃的欲望……”

  王露西说，“我懂了。”我也跟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她又对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二百块钱，我打车去找他。”我说行，说着就从钱包里拿了两张头天刚取的新票子递给她。结账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两杯咖啡七十六块，这就是我背叛大家的代价。

  所以阴沉沉的午后，我无意一个抬头，撞上斜对面王露西的目光，她立刻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有点猝不及防。

  后来没过多久，她就结婚了，她邀请了我，可是我没有去，因为除了兴致勃勃的领导，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别人的婚礼上发呆。况且她说，她男人有车有房，我很羡慕她终于可以获得自己的生活，离开那个充满支配欲的原本的家庭。

  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不管用的是什么样的方式，这个话题，在王露西辞职后，大家讨论了很久。最愤愤不平的就数小刘，恨自己是个男人，然后在一竿子风凉话之后，日子一如以往的继续。

  但让人伤心的是，我一直以为我跟王露西是朋友，因为我请她喝过咖啡，借过她钱，可是某天我发现，之前她教我用的微信里，已经不见了她的踪迹，她把我删除了。女人啊，就是这么现实。

  可我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但看在如今人与人之间清淡如水的交情上，有过一次袒露心扉的真诚，虽然就仅有那么一次，我也祝福她吧，好好向前走，王露西，一二一。

（感谢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给了我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