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天夜里,我辗转难眠,觉得必须再和C谈谈。高考结束数天了,我有点担心他已离开了三味镇。
第二天一早,我急急赶到他家,还没拐过围墙,就听到里面一阵争吵。两个男性声音,一个是C,另一个不知是谁。我站定在围墙边,凝神细听。
“……我不想再在这里。”C说。
“你必须在这里!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不然你永远都站不起来!”陌生男人。
“……受不了……”似乎C踹了门,然后门被大力甩上,又弹开。
“……你就不能像个男子汉吗?”陌生男人怒气冲冲。
“难道你就像个男子汉吗?”C以更高的音量吼回去。
一时间静了下来。几秒后陌生男人的声音再次吼起,“那你是想去死吗?”
又是平静。
突然,花园的大铁门“嘣”地被推开,C跑了出来,一路朝前跑去。我站立原地,回神后迅速拿出随身的记事本,把刚才听到的全记录了下来。现在我得时刻提防我那不可靠的记忆。
半个小时后,我在凉亭里找到了C。他似乎平静了下来,脸上又是那股漠然,看不出心情。我建议去安静又阴凉的湿地公园谈谈。
“不去湿地公园。”他一口回绝,随即露出厌烦的表情,“你到底想怎样?”
我在他对面坐下。打量着他年轻的脸庞,猜想一年前他还和“兰桂坊”那群朋友玩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不像现在这样漠然。那时必是不可一世的飞扬,一掷千金的豪爽,嘻嘻哈哈满嘴粗话以为那就是帅。但那个样子也如A和B一样,在一年前就一去不复返了。在他沉默的下面,有着多少强烈的倾诉欲望。他明明厌烦我,明知我能在这里找到他,但依然选择来这里。
“苦读一年,终于毕业了,你很希望去个地方放松放松吧?”我打破沉默。
他眯起眼,看着某个地方,低低说出一句,“这里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走不出去的泥潭。”
我更深地凝望他。他的眼睛更用力地眯起,神色似有了悲伤。
“即使毕业了,即使考上了大学,然后大学再毕业,我都依然要回到这里。他给我定了三年时间,他都已经帮我准备好一个大超市了。大学毕业我就得回来管理。不,从现在开始就要参与进去了。说等我做出了成绩,爱上哪上哪。怎样才算成绩?毕业三年……”他脸上浮上一抹嘲笑,身体向后一靠,靠在凉亭柱子上。
“你爸对这家乡充满感情啊。”我说。
他扭头看我,静静上扬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再别开脸去。“你还是要问我看法吗?”
“是的。”
“我做过一件事。去年高考后,我爸不让我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我一直想着这件案,就自己私底下想。我有过两个推测,一个确实是A,他可能因为某些原因,比如,认为B和其他人发生过关系,所以给她刺上那些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一个路过的外乡人干的——可能是一个全国流窜的通缉犯,所以才干得出那些变态的事。为此,我还特意去了各个旅馆去查。幸运的是,这里旅业并不发达,就那么几间旅馆。我一间间找。路过的外乡人不少呢,有十三个。那两天离开的就有十三个人。就是说,一共有十三个嫌疑人。”他说得很轻、很流畅,似乎这些念头早在他的脑子里被反反复复推敲了很多次,因此才能如此流畅。
“旅馆会让你查?”我表示怀疑。
“总会有办法。”他鼻子轻轻“哼”出一声。
C的推断不无道理,但只有排除了他,我才能解开这个心结,将目标转向其他可能。我问:“你能和我朋友谈一谈吗?”
他凝神看我,漠然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他短促一笑,“你决定咬住我不放了吧?”但下一秒变成得怒气冲冲,“你不可能抓住我,你不可能有证据!”紧接着又带上了浓浓的嘲弄,“你去跟警察说啊,用你缜密、出色、异想天开的推理,告诉他们,我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大作家。”
我目不转睛地察看着他的表情。正如他所言,第一眼见到他后,我就“咬住”他不放了,希望从他身上找到我梦寐以求的突破口。但我同时很困惑,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拼凑出他的犯案情景、更加无法描绘出他的犯罪心理。但是,虽然困惑不已,却始终不肯放弃他。
“我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他稍稍平静后说,换上了一种无所谓的冷淡腔调,根本就没想要问我是什么朋友,谈什么。突然他又笑起来,“你一心想抓住我,但是,”他笑出声来,“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抓住我。”我不知道这个笑点在哪里。
他继续看着我笑,脸上某条神经在抽动,笑容慢慢无声地凝固在他脸上。他去看河水,不再说话,笑意也慢慢退去,最后又归于漠然。
“为什么想为A翻案?你们有什么关系吗?”他突然问,视线继续飘在河水上。
“只是恰好遇到了,恰好觉得有困惑,恰好发现越来越多疑点。”
他又咧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我也不再问什么,但也没离开,就一直坐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他。过了很久,他突然重新把目光投回我身上,脸上又浮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就那样静静看着我,带着似是满意又欣赏的淡淡笑意,仿佛我烦扰的出现突然变得合意起来。
我刚要开口,他就打破了沉默,让我等等,然后就离开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两手空空回来了,一直走到我面前,才从裤兜里掏出一份巴掌大的白色折纸递给我。
“我抄下了他们住宿登记信息。那十三个人。你愿意就查去吧。”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继续沿着河道慢慢走去,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些纸,应该已翻看过很多次,纸张已变得柔软并卷了边。我摊开,是两张A4纸。上面是很稚嫩的文字,大小不一,有些歪斜,但四个栏目区分地很清楚,分别是入住/离开时间、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可见当时抄写时的慎重。我快速扫过那些毫无意义的名字,翻到第二张,然而目光卡在一个名字上了。
我心底那个幽灵般飘忽的念头,原来一直像个胚胎,每一分秒都在长大,慢慢展现它之前未成的面容。当它终于成型,只隔着一层面纱露显现在我的意识中时,将我彻底压倒了。就在这一刻,就在我目光冻结在A4纸上那个名字上的时候。
我在凉亭里独自坐了很长时间。期间,给表哥和过去的私人护工分别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帮我去查一点事情。傍晚我接到了回电。已经没有怀疑的必要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惊疑。
晚饭后,我又踱到了湿地公园。在案发现场徘徊良久,试着辨认一年前的犯罪路线,直到天色从绯红变成深深的墨兰,再也看不清沼泽远处的天际线才离开。
回到住所时,房东在看电视,看到我她有点担心,“你的脸色很难看,刚才吃饭也是一点味道都没有的样子。这两天还是没睡好吗?”
我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没什么,就是觉得太热了。”
她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我跟她说一声,径直回房了。
时间在飞速流逝,与医生约定的时间越接近最后的刻度,我越发觉得虚弱。在医生的来电响起第三声时,我按下了接听。他可能在训斥我的不配合,或者是其他,但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缓缓开口,虚弱无比,“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去你诊所。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停顿了一下,“哦,不,你还是,找人来接我吧。”
只有这个方法了。除此以外,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能找出真相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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