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查看官方资料放在最后,是不希望被官方的推理影响我的思考。若过早接触他们的推导,会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从而错失很多隐藏的角度。何况我并没官方授权,虽说可私下拜托熟人,但一来让别人为难,二来其实公开的东西极有限——看到的均基于现成结果。
不过那些资料也相当丰富了。朋友告诉我,“这案反复侦查了四次,收集到的各种有效、无效证据极多。你看的这些还不到一半。”
我越发想象到当时调查的复杂性。在看档案之前,我想先和他聊聊。
“你怎么看这案子?来找你之前,我在镇上了解了很多,大家对嫌疑犯基本一片好评。而他母亲至今也没承认这个结果。”
“我们这行不能感情用事,得用证据说话。感情什么的都是多余的。”他很小心地选择措辞,“如果没有证据,十恶不赦的罪人你也没办法;但全世界一致公认的好人,只要证据确凿也无法逃脱制裁。”
“精液检验结果真的指向A吗?”明知多此一问,可我还是想亲耳听听。但出于意外,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检测条件不好。刚好遇上台风前的酷热,并且在沼泽里泡了两天。反复做了三次结果都不理想,受到了污染。”
“那就是说结果无法证明是A?”我努力抑制喜形于色,问道。那就合理了。
“不能。”他搔搔头,“就是缺少这一有力证据,所以才反复侦查,提取其他有有力证据。”
“其实我有点不太明白,”我皱着眉头,头里有一阵恍惚涌出来,让我感到不舒服,“既然没有硬证据,如何能将A定罪?如果有有力证据,为什么又会拖那么长时间才结案?按一般程序,半年内怎么都能结束了。”
“这案太大了,全市都在关注,舆论压力大,受害者家属也在施压。我们不敢半点草率,但也希望早日结案给公众一个交代。警方那边花了很多时间去找更多证据和证人,但不好找,一场暴雨把很多东西都毁掉了。”
“有其他嫌疑人吗?”
“有一个流浪汉、一个镇上游手好闲名声不好的中年男人。但最后都有不在场证据。”
“除了环卫工人,还有其他目击证人吗?”
“没有了,但那一个已经足够了。”
对此我表示怀疑。因为从先前收集到资料得知,三味镇一向平静,很少在公共场所安装摄像头,锁定嫌疑人就靠公园旁的路口摄像头,但那并非公园的必经之路。更何况有些被摄到的人,既没找到,也没主动出现协助案件调查,因为“即使无辜,也不想和这案扯上关系”。换言之,就是还有很多潜在的嫌疑人。
朋友解释说,这正是耗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的原因,不过镇公路的交通灯拍到了A在推测死亡时间里经过,“那直接决定了他的嫌疑。”
“这不足成为有力证据吧?”我再次反对。
“这种情况下,便是有力证据了。他也承认直接去了湿地公园。最后根据他本人的证供,以及其他证据,全都合理,全能说得通。”
我愁眉深锁,把死亡时间作最后希望,“死亡时间推断误差范围?”
“还是因为环境影响比较大,有好几个小时的误差。”
我相当沮丧。朋友留下我一人在档案室,自己去忙了。
我细细翻看案发现场照片。翻到被害人一个半身正面照时,霎那一阵恍惚,迷糊的熟悉感布满全身。很多人都有过那种经历,突然对正身处的地方、眼前的人或事或景,莫名熟悉,像经历过,或梦见过。这是心理学上很有趣的“梦境重现”现象。对此我非常熟悉,因为有过太多亲身经历。我轻轻晃一晃头,继续回到宗卷上。
我首先翻阅证据,再到证供信息,然后才是案情陈述。没有不在场证据,喝了不少酒,约会信息,通话记录……全都成为难以脱罪证据,事后A给B打的电话和短信,甚至可解释为企图脱罪而特意为之。唯一缺席的是作案工具。按A的招认,扔到河里了,但警方始终无法搜获。至于犯案动机,很简单的一句:喝了酒不知发生了什么。
铺满2平方米左右桌子的证据,全对A不利。我无法说清究竟因为他确实就是那个该死的罪犯,还是运气突然全部丧失。竟没有一样证言或条件于他有利,所有模棱两可的东西都可反推加固他的指控。我究竟在找什么?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相信他就是凶手?我希望找到什么?
我头痛欲裂。一切都无懈可击,但我总觉不合理。一个人长期在高压环境下——假如高考算得上高压——喝了酒,真会完全改变性情吗?或者说,那点酒精真能唤醒深藏的罪恶吗?
我强打起精神,再回到精液检测报告,死盯着那个充满悬念的结果,再次头痛不已。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留意到时间上似乎有问题。送检时间比案发时间迟了2天。
我马上找到朋友,跟他提出疑点。
“不是应该第一时间检测吗?”
“因为第一次检测出了问题,所以重新检测,所以你看到的报告迟了两天。”
“什么问题?”
“说不理想。所以二次采集再送检。”
“不理想是什么意思?”我皱眉。
“A样本不理想。尸体上的精液也受了污染。”
“有没受污染一开始检测不就知道了吗?还分第一次第二次?”我有点生气了。
“警察那边的说法是,第一次不理想,希望重做。大家都对检测抱很大期盼,希望通过结果一锤定音,但最后还是落空了。其实,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发现尸体的时间和环境太恶劣了,高温,潮湿,超过48小时。”
我沮丧不已。还是那该死的运气。
朋友忙得无法抽身,礼貌谢绝了几小时后与他共进晚餐,再送我回镇上的好意后。我带着满心的失望,独自走出那栋灰色的建筑物。太阳开始偏西了,但依然猛烈的热浪还席卷着大地,让一切都透不过去来。
在高温和疲累之下,我感觉不适。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想法在大脑深处激荡着,漂移着,像个幽灵。我看不清,也抓不住,它似乎只有一丁点大,小得完全没有眉目。当我越试图抓住或看清它,我就越觉不适。
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汗濡湿了睡衣。我坐在黑暗中,慢慢平复猛烈的心跳,试着再回忆让我惊跳的梦境,可它已模糊开去了,又隐进了无边无际的浓雾里。反之显现出来的,是我在档案卷宗上看到的照片,一张一张,在黑暗中生动无比。我甚至能感受到现场那种氛围,气温、湿度,还有风雨欲来的压抑。
胃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潮,我冲向洗手间,猛烈呕吐了起来。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来,头脑仍然胀痛、混沌。午饭时,房东仔细打量了下我,说我脸色很不好,问我是否不舒服。我告诉她只是没睡好。
“嗯,我也猜你没睡好,”她边吃边说,“昨晚半夜我看到你在厅里看电视。我刚好起来上厕所,听到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一下。”我捧着碗,停下来看她,“我还问了你一句,但你没回应,我就继续回房睡了。”
我勉强笑一笑,“不好意思,吵到你。”
饭后我很快回房间了。我热得难受。确实又开始了,房东说的事我完全没印象。我将空调调到最低档,站在它前面猛吹。之前台风雨带来的清凉早已被烘烤得一丝不剩。窗外的蝉又在不知停歇地叫着,“咋——咋——咋——”
晚上首先是表哥打来了电话,气急败坏。他刚刚和他的老朋友通完拜访前的电话,知道了三味镇的大事,并得知我一直在调查。
“你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下呢?你想回到一年前吗?……本想着那边适合静养,……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会跟医生安排,这两天就回来!……”
我一句也不分辩。对表哥,我一向心存感激与歉意。他因我的病承受了很多。自从我前妻离开后,他是唯一关心我的亲人,免我于这世上孑然一身。不过我总认为他和医生谨慎得过敏了。但是,倘若我知道我曾在最严重的时候做过什么,我就不会那样想了。
第二天晚上临睡前,我把白天买回的锁从房间里面锁上了,然后将钥匙放进抽屉里,再把抽屉锁上,最后将抽屉钥匙放在枕头下的凉席底下。后来又想了想,又将放钥匙的各个地点一一列在纸上,然后将纸压在桌面的书籍里。但谨慎地露出了一个角——以免找不到。
第二天起来,一切安然无恙,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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