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再走一回那条山路

那是一条怎样的山路啊！三十年来让我魂牵梦萦。

山路的两头牵着两个家：一头是外婆家，一头是奶奶家。

走完那喧闹的国道，就踏上了一段长长的机耕路，车辙深深，时而有手扶拖拉机如怪兽般冲出，载着前方采石场采来的巨石在坎坷的路上摇摇荡荡，起起伏伏，还大口大口地喘气。两边竹林深深，如一堵堵绿色不透风的屏障，风在上面走过，梢头卷起层层绿浪。我们迈开小脚不停歇，当疲惫袭来时，双腿如铅时，终于到了路的尽头。一条小溪翻着白浪不知疲倦地唱着歌迎接我们的到来。一座小小的简陋木桥，石头砌成的桥墩，圆木捆扎的桥面，很窄，还会晃晃悠悠。挣开妈妈的手，一阵风地跑过桥去，我们在欣喜地跑到一个新天地的时候，心中又会有一丝的遗憾。

而洪水肆虐的时节，小木桥总被冲毁，一时半会儿修不起来，于是我们就会踏上那山水相依的山路，去翻山越岭。

顺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走 一段，看到溪水在绕过山脚后停歇了一会，形成了一个深潭，那潭很深，即使在最干旱的季节，别的地方断流了，一片卵石滩白晃晃，这里仍是一汪绿水映着青山。因此自恃水性好的的哥哥也自然把妈妈的叮咛铭记在心，再炎热的夏天也绝不留恋这里的清凉，不会有下水一试的念头，我们总是心怀敬意回望一眼深潭就踏上那条山路。

她渐渐离开溪滩，沿山脊向上。路面越来越窄，灌木丛密了，头上的天空也碎了，我们就走进了一片松树林。松树有的一棵孤零零地站着，褐色的树皮显示他的年长自尊，如山林中的长者，自有沉稳睿智的风度；有的一群挤在一块，不高，正是成长中的壮年，略黄嫩的松针一簇簇炸开；还有一些小松，  惹人喜爱，走累时坐在蓬草上歇息，我们总会伸出小手去摸摸那虽刺猬般却丝毫不扎手的松针。秋天时当然会随手捋一把黑紫的野果，虽只有一层皮，涩涩的，但舌尖上弥漫的一丝丝的甜蜜也能让幼小的我们惊喜，即使舌尖嘴唇黑紫也无所谓。不用担心草丛中会有蛇窜出，因为我们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早已给他们通风报信，只有鸟群隐在林中自由的鸣叫如雨点般倾泻，还有阵阵风声从松梢头上掠过，滚过涛声阵阵，现了又失，失了又现。

沿着山脊向上，有一段路完全在石山上，石上有很多石钉点，很咬脚，不用担心会摔跤。踩踏的人多了，石头上就有了一条清晰可辨的小径，雨水多时，山上泉水奔涌而下，形成一挂小瀑布，那时就得特别小心，青苔如地图布满，黑色的背景，绿色的构图，别有一番味道。

攀上山顶后，对面的寺山就与我们比肩了。想想在河滩上时他睥睨一切的样子，此时的我们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真想攀上他如鹰翅般的山峦飞腾，最好能踏上他如鹰嘴般尖尖的山巅，但老人告诫过那是不可登临的，除非攀岩。但少年的心中已有了“会当凌绝顶”的梦想，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回望山脚下蹲踞的那个小小的电灌站，灰白色的石灰房子那么显眼，听说用以从下面的溪流中抽取溪水后沿水路送往山的另一边浇灌，水路像巨龙一般从山腰处横贯，工程浩大。曾好奇地想沿水路走到那边去，只是方向迥异，终未成行。

山路上有时迎面走来几个孩子，他们也去往外婆家，只不过恰好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近时男孩们会互相打招呼，声音响彻林梢，会惊起群鸟扑棱棱飞向蓝天。多年后其中一个长大的男孩成了我的另一半，回想在山路上多次的相遇，多次的回眸，不禁会泪盈于睫。那幽深的山谷，那崎岖的山路，收藏了我们童年的足音，收藏了我们童稚的梦影，它们自然也被我们永远地珍藏。

下山的路是畅快的，山顶的俯瞰已让我们觅到外婆那个村子的温暖的影子，希望就在前方！山顶的歇息让少年的疲惫随风而去，不顾母亲的呼唤，我们裹风飞奔而下，快速追逐，风在耳边“波波”地响起，笑声在风中飘散，待提篮子或挑担子的母亲气喘吁吁地撵上我们，我们已经在山脚的橘园看守人的土屋前嬉弄那条土狗了。一身黄毛的土狗鼻头湿湿，低头嗅来嗅去，吠声多是虚张声势，掩不住喜悦之情。若是枫红橘绿时节，随手摘个橘子解渴是不会有人多话的。母亲的怨嗔不会给我们带来烦恼，她知道我们走习惯了这条山路，熟悉这条山路边的每块石头，每棵乌桕树，每一股清泉……

只要过了橘园，就会有一座坚固的石桥迎接我们，渡我们到亲爱的外婆家，那聚族而居的大庭院中有一棵百年的黄杨，亭亭如盖，葱茏了我们童年的梦，蓬勃了黑瓦白墙的老屋。

多年后的今天，外婆早已不在，连母亲也离我而去，与外婆相伴。我也成为一位母亲，在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心有牵挂。沉醉徜徉故乡时，心中总掠过一个念头：再走一回那条山路。但老人说，走不得。交通便利后已经多年没有人去往那个山脊，草木疯长，小路早就堙没了，常会有野兽出没。何况驾车往返，区区十几分钟，何必费力劳神呢？

今年春节，踏过修葺一新的石桥，我们望见那片橘园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被夷为平地，那口映出我们的笑脸的清清池塘失却笑靥被永远填埋，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豪华的别墅区。

溪水依旧。溪水过水坝时犹如一挂极宽的瀑布，在父亲口中，它是一架工作着的织布机，三十年来，它在永不停歇地织就洁白的布幔，也在永不停歇地织就美好的生活。

聆听溪水歌唱着童年熟悉的声音，我却始终抵达不了我的源头，抵达不了我的童年，好想再走一回那条山路，可我真能再走一回那条山路吗？201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