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寻找忧伤的人。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起于土地的灶台,没有屋顶拱出的瓦芯,没有那一洼洼文静的青苔,没有房檐下滴滴缠到黄昏的雨,没有土墙上那一孔孔洞悉世事的慧眼,没有那一排排默默相守的篱笆,没有狗尾草没有丝瓜藤豆角架,这个世界将是难以想象的生硬和干涩。可所有这些像剪辑过的电影晃到我眼前时,忧伤不觉漫了上来,周围的一切忽然增添了往日不曾有过的光彩。
秋日初至,天气并不晴暖,热还在剧烈挣扎。村子里的主路几年前早换了脸,各种轮子风一样的来来往往,居所被一次次拔高:两层,两层半,三层,从来不管多少代以来难改身在坑中的事实,兀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俯视着那些瓦芯傲立的灰不溜秋的矮子们,也俯视着矮如卵石的我们,好像我们已陷在暮色苍茫里,只有那高,正青春勃发。
然而正像梵高在最寒碜的小屋里,在最脏的角落里发现图画的存在一样,在最矮最土最烂的瓦房里,我发现了生活——是仅只为生存的生活。但也许在他们自身看来已是生命的全部。有时候,得与失之间的界线并不总是泾渭分明的。“子非鱼,焉知鱼所得?”然而在苍茫里,在暮色四合里,总有一双浑浊的双眼穿透春秋冬夏,遥远的渴盼从不曾休憩,那身影常年累月地站成了一座风鞭雨掴的石碑。
那是谁?是谁矗立在我的梦中张望,仿佛呼唤着什么?如果不曾存在过,为什么那眼神如此熟悉真实,一次次投进我的梦中?
无从知道。
于是我不停倒腾贫乏的记忆,去探求梦境的真相;同时也不得不一次次奔走在我的日渐陌生的乡野。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一座独特的房。
它是面朝东,隐在西、南、北三个“高个子”的影子之下的。当我一步步踱到它的嘴(北门,也是唯一进出的院门)边时,记忆突然翻江倒海般逆袭而来,心,瞬间凌乱了……
那是一段被刻意冷落的记忆。
十年前,我是各种失意的混合体,一度想要离开,最后决定考研。他们说,瓦芯和我起步相同,刚读研完返校,可以求教一下的。
像校园里那棵奇丑的老歪树从不曾跑开一样,在故乡的校园里呆了近十年,我第一次听到瓦芯这个奇怪的名字;而且据说一天中午她将刚收的近1000元书费落在了办公室,等忙完赶到时已不翼而飞!
——这是瓦芯考研前发生的事情。
他们还说,瓦芯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供弟弟读完了大学,正在供读研中……唯一的姐姐是个瘸子,常年在外,像要扔下小小的女儿似的……
那一刻,忽觉忧伤悄然绽放,星星也悬起了露水……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我对自己说。
那天傍晚,我摸到了瓦芯家。那时周围是清一色的瓦房,墙上蚀满了岁月的忧伤,一棵乌黑的老槐树似不堪重负,将一条巨大的臂膀压在了瓦芯家年迈的西邻头顶。那时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夕阳正好,为瓦上袖珍版的雪松镀上了一层梦幻之舞。
我站在高高的门槛前,两扇小小的门上有无数沉思的眼睛在凝视,我想我会陷在每一双眼睛的过往里。门里一洼青苔安静地躺着,似乎想要考验一下我的耐性。
我正准备抬高腿,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个竹般的女子掀开门帘跨过灰灰的门槛走出来。她个子不高,脸上蜡黄遍布,仿佛从没睡过般,眼睛下是日日夜夜熨烫过的乌青。
看见她,我没有感到陌生,或者说,忧伤使我亲近。而她显然认得我,嘴里只嘟哝道:“佑男,进屋吧。”那样子,好像我们来往了千年。我点头示意,跟在她后面又迈过一道门槛。屋里已是冬日的傍晚——因为对面房的缘故。在暗中,一个苍老却如居山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明净的溪一般的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返回来:“来了。”瓦芯看了看我说:“我妈”。那老人端了一碗水给我,我看见她的每一根银霜里都扯出长长的牵挂,每一条皱纹里都流淌着时光碾压之后的霰雪雹霾,心下便生了一种亲近感。
我坐下来,这是这屋里最好的座儿了——跟我家一样是那种枣红漆纹翻卷的椅子。
“啊……一……啊……一……”一阵孩童的低语飘进了耳朵。一个孩子坐在靠床的老式木轿里,眼睛亮如夏日夜晚的萤火虫。“我外甥女,5岁了,脑膜炎后在轿子里呆着。”
瓦芯只是静静地陈述,老人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人啊,要认命。”那一刻,我莫名想起了房顶的瓦芯草——生在瓦上,是怎样的力量让它们从坚硬中傲视那些扎根于深土的树们?又是怎样的力量让自己拼命生出坚实的臂膀,俯视春秋冬夏?想到这儿,多年累积的失意突然生出想要逃走的冷汗涔涔。
腿重得不像话,像初到时那一大截槐枝移到了心上似的。我不知该说什么,瓦芯开口了:“不是要考研吗?像咱们这种低起点的,要有吃苦的打算……”
黑,兴奋着,每次都蹦蹦跳跳,我是欢迎的,因为只有在黑中,泪才可以肆意奔流,再不用看那些眼光——即使这眼光盛着关怀。
我大概像个丧家犬般躲回了自己的小屋。瓦芯的长篇大论恍惚间我只记了一句:“因为只有初中英语水平,我买了收音机每晚听到一两点,休息两三个小时后硬是掐醒自己接着听……”
后来,我常常在黄昏直奔瓦芯的方向谈论文史哲。老人则眯了苍凉的眼睛,静听着远方。我渐渐感到一种明朗的佳境在一步步地走向我,它让我强烈意识到一个人所处的时代和出生是不能选择的,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
心里渐渐坚定起来。有一次,我们甚至说好了那年冬天要一起做雪板滑雪……老人高兴地说要打下手。
下雪了。可是我不知道曾经的欢乐不过是场雪,雪后就是泪。就在这年冬天,瓦芯安安静静地走了,安静到时间里仿佛从没有过那个柔韧如苇草般的女子,那个超人般的女子。
那时,周六瓦芯要去县城培训,每次都搭了一个同事的顺风车,而我则照旧雷打不动地朝老地方跑。有一天,那同事说,她一直带瓦芯来回,可瓦芯跟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宣布她要结婚了……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我们都不擅长告别。”可我,连告别的资格也失去了。我笑得泪流满面,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
“不熟悉即安全,不相干即轻松,陌生即舒心……”
人生原是一处处接连不断的驿站。当所有人都忙着奔赴下一站的时候,我还站在最初的记忆里翘首回望。是的,我从不曾离开过,可昨天却再也回不来了。人们都说时间会让人遗忘一切的,可那些艰辛和美好在数年之后为什么依然夜夜归来?难道这一切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我想,至少老人是一定配得上的。那瓦芯可以吗?我想可以的。我呢?
时光静静地流着,奔腾不息的人群日复一日的习惯于模仿自己,而我全然记不清往日的细节,只记得一些事情发生了,留下一些孤零零的碎片。那些碎片安静地睡下来,等太阳再次高高升起,温暖战栗的心。
我们无一不在离开。一次次离开自己,离开亲朋,离开故土,可是不管走得多远,都是为着明天,正像爱比克泰德两千多年前就发现的一样:“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过上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活。”这是一种古老的循环,也是人类世代传承却又心照不宣的悲情寓言。而那留下来的,便成为溶洞里的石碑,石柱,石笋,仿佛静立不动,哪怕再过两千年,他们也依然会固守他们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绝不从他们一开始挺立的地方跑开——人终于再一次被固着在土地上,被迫演绎四季的色彩。这一刻,我说不清心里的悲欢。我知道他们并不巍峨,但浑身上下环绕的悲壮气息感染了我。在这悲壮之中,是安于岁月巡回植入的密不透风的虔诚,那是对下一代明媚未来的极致渴盼,是以年轮为本掷下的最豪奢的赌注,也是以生命为代价融铸的不老使命。生命的荣光不在于一时的热血冲动,而在于一世毫无怨言的坚守——荣光真是一根磨人的弦。
幸好,蝶虽远,茧尚在,这已足够。而我要找的,是明媚的忧伤,但愿有一天它们能遍地开花。
来自:最炫文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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