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风自有明月照
我杵着拐杖,坐在黄桷树下,悠悠地喘着气。
路边有条黄土狗也趴着,吐着大舌头,他眯着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山头。我记得,我去过,山上有个地菩萨,镶在石头里,拿着块红布遮住头,红布下面的小石台子摆着几盘虔诚的供果,我们那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去拜祭,祈祷来年有个好收成。
而我和阿黄也经常去拜菩萨,跪下,叩头,作揖一气呵成。然后,我们坐在团箕上,吃着那稀稀拉拉的供果。那时,饥饿和贫穷充斥着山村,我们如同穿梭在这贫瘠土壤上的蝗虫,啃食着,咀嚼着,吞咽着。直到有一天,我饿得眼花了,我晃悠悠地站在山上眺望,我发现比山上的视野更远的不是县城,不是高楼大厦,不是车水马龙,而是白花花的大馍馍——
那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和香味,她明明近在眼前,像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妖怪直勾勾地瞪着你,下一秒就要把你吞掉,却在你沉迷于其中的滋味之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你。怅然若失,一天夜里我睡不着,翻身走向门外,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被乌云蒙住了双眼,恰如我面对着这漆黑而又寂静的山村,如死了一般的寂寥。
肚子上的皮薄薄的一层贴在我的肋骨上,没有声音,如同一只泄了气的鼓。我的生命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山里的风吹的我好冷,刮走了我的血色和精气。阿黄饿得呜呜地叫着,扒拉着眼睛看着我,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好像站起来都是一种多于的消耗。
我紧紧地抱着阿黄,黑夜里我没有了眼睛,我什么也听不见,我也说不出话来,一碗又一碗冷冰冰的白水灌倒我的嗓子眼,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来,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人的生长离不开土地,就像娃离不开妈。我走的那天清晨,隔壁的莽娃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的头显得出奇的大,瘦骨嶙峋,又黑又瘦,眼睛里卡着的泪珠,断了线一大颗一大颗的往下掉。
然而我知道,他不是为我的离去而悲伤——那天夜里他唯一亲人——母亲睡在灶台旁便再没有醒来,她死去的枯黄的脸上满是无奈和痛苦。小小的莽娃儿趴在她的尸体上声嘶力竭的哭喊着,那哭喊声响彻了整个山村,悲哀就像一层层振起的涟漪,冲击着人疲惫不堪的灵魂,最后拖垮人的一根稻草也开始向命运倾斜。我没有说话,我把荷包里仅剩下半个馒头放在了他的灶台上,悄然退去。
山村里黄沙漫天,我大声唤了声,阿黄?但是,没有任何回响,或许是悲哀掩盖了我的呼唤,一个人的路途终究是要去面对,或许走向末路,或许走向坟墓,或许又……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否会有转折。
我只是悄悄的走,离开我的山村,也或许没有人知道我的离开,就像没有人知道,荒凉的后山上什么时候会多了一座孤坟。村口的黄桷树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瘦弱不堪的我不住地停下回首,阿黄会来送我吗?可惜风沙迷住了我的眼,前路茫茫,我一步又一步走向风沙的深处……
几十年后,我吃上了白馍,满实满载的堆满了一桌子,鸡鸭鱼肉红红满满,女人给我倒了一杯又一杯高粱酒,怎么都喝不够,酒液掉在我的胡茬上漫香满口。
灯火阑珊,我好像看见阿黄了,他趴在我身上,他一个劲儿亲昵地往我身上蹭,我呵呵地笑着说,阿黄,来,咱们吃白馍,咱有的是肉吃,有的是酒喝。阿黄没有说话,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像天上的星星眨巴眨巴。他灵巧的一跳,就钻进我肚子里给我挠挠痒,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笑得我肚子疼。
女人问我,什么事这么高兴,一大把岁数,笑的魔障了。我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我说,我想回去看看。
山村的破败与贫瘠早已不再,多给人眼前一新的陌生感,刷了白漆的砖房一栋又一栋把眼睛都装满了,红红火火的春联贴满了大街小巷,他们犹如一撮火焰越烧越旺,最后烧得满山满野都是人气,大冬天都怪暖和的。村口的黄桷树还依然坚强的挺立着,又越发的繁盛丰茂,巨大的枝干好像要遮蔽整个村庄。
别看我老了,我依稀还记得家的位置,我还记得临走前我上好了锁,是一把古铜色的大筘锁,我还记得把钥匙拿麻绳栓起来别在了腰上……我慢慢杵着拐杖摸索着,走两步看看,走两步停停,好像是这个方向,好像又走错了,兜兜转转来来回回。
远处的荒山也有了人家,飘来的炊烟慢慢的投射在那一片胡豆地,烟雾环绕,却又如同有双殷切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这让我倍感亲切,一切太熟悉,而眼前的景象却又如此陌生,我睁大眼睛,想把这里都收入我的眼里,想去寻到我模糊记忆中的影子。
可惜,迷乱的烟填充了我浑浊的双眼,熏得我老泪纵横。这时,有个小孩子跑过来问我,老爷爷,你是哪家的翁翁?我怅然道,我也不知道。一群小孩子一哄而散。过去的亲人都埋到了土里,成为土地的一部分。而我?唉,我是谁家的翁翁?我是谁家的娃?
十六岁,我背井离乡,身上的一卷破烂不堪的铺盖就是我全部的身家,睡在桥洞里,睡在公厕里,睡在屋檐下,一路走走停停,不知道天南海北,走一处是一处,天涯海角都化作了脚下的路。
人情冷暖,饮水自知。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回到我离开的那天,山村依旧是黄沙满地乱石飞,我迷迷糊糊好像看见,阿黄远远地跟在我身后,他不做声,只是像一条温顺的尾巴。我走一路,他跟了我一路。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那天村口的黄桷树梢上挂着张黄狗皮,摇摇地在风沙里招手,像一面归家的旗帜,也像是一位久候的亲人。
【我是清风,也叫英俊,一个喜欢写点文史,吐点槽,没事喜欢胡思乱想的酸笔头。欢迎大家关注我的b站:清风自有明月照,或者公众号:英俊和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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