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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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秋天，受公司派遣，我去天津督导协调乙方项目开展进度。

初到天津，大巴车停在黑牛城长途车站里，许多出租车司机在揽客，经常出差的我，每次外出基本都会离开车站再打车，原因只是听到过各种宰客的故事。但是那天的我格外的疲惫。稍作犹豫，拎着行李箱便上了一辆出站口的出租车。

司机师傅是一位大姐，满口的天津方言，热情且幽默。我的目的地是大光明桥，我问她：“光明桥很大吗？”她就咯咯的笑：“大光明桥也不是特别的大，桥畔有个大光明影院，所以就叫大光明桥了。你是来出差的吧，河北人还是山东人？”我侧目于沿途，大街上处处都彰显着欢庆奥运的主题，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她。

到了目的地，她下车帮我拿皮箱，我连忙拒绝，怎么好意思让女同志拎包提物，推辞中我才仔细打量她：个子不高，有些娇小，比我年长几岁，处处透着机敏干练。她说她的名片用完了，让我记着她的手机号，有事外出要用车就给她打电话。说完号码，留给了我一个好看的微笑，便匆匆的驾车消失于车水马龙中。

连续几天的项目跟进，很不顺利，各种着急上火让我无暇顾及大光明桥的风景。一个深夜，风雨交加，带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寒意侵袭着我。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宾馆的床上，窗外的风雨敲打着我的孤寂，昏暗的壁灯撒了一床的落寞。确有一种“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滋味。

似梦非梦中感觉腹部微痛，我想是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或者是水土不服，起身喝了一杯热水。不多时，疼痛愈加剧烈，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我挣扎着穿好衣服，准备去医院。

大光明桥的街头，在那个深秋的雨夜分外冷清，甚至有些萧瑟。许久也不见一辆过往的车辆，我拿着手机想打急救电话，又感觉有些小题大作了，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好看微笑。我翻出手机中保存为出租车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每一声嘟嘟的回铃都那么的漫长，终于接通了，一个困倦疲惫的声音传来：“喂，您好……”

不多时，一辆汽车打着双闪急驰而来，我捂着右侧小腹，慌张的钻进车里。她问我怎么了，我简要说明了情况。她让我用手按压疼痛的腹部，再快速抬手，看看有没有反跳疼痛。我试了两次，果然是。她就安慰我说她也得过这病，别慌，就是阑尾炎。我将信将疑，说话间车已到医院。她说：“你自己能行吗?我陪你去急诊吧。”不容我推辞便撑起雨伞把我从车上扶下来，我才注意，她开车的是一辆私家车。

诊断结果出来了，正如她所说：急性阑尾炎。她避开医生，在我耳边小声的说：“能忍的住就保守治疗吧，不要手术。”然后就告诉我让我自己应付吧，她要回去了。我望着她一袭素衣的身影，倍感温馨。此时，已是凌晨三点了，我在病床上挂着点滴，给她发了短信：谢谢你的关照，车费都还没付，我会再联系你的。她给我回信息：不必客气，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记得遵医嘱。

几天的治疗，我感觉轻了松许多，出院时，我给她打了电话，她依然是那辆私家车，我问她怎么不开出租车了，她说那车卖了，自己现在是跑黑出租。我说那我加你个QQ吧，她笑盈盈的说不用QQ，用新浪UC，回头我发给你号。我瞬间沉默了，心想自己好落伍啊，居然都不知道还有UC。

回到宾馆，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下载了新浪UC，也安装了手机版，注册申请了新用户，呆呆等着她发信息过来。

直至黄昏，终于等来了她的信息，我们在新浪UC中相互添加了好友。和QQ一样，可以在新颖的界面里愉快的交谈。她告诉我，只是在夜晚她才有时间，大部分时间要开车载客。聊天中她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很诧异，她说那天在医院里就记住了。我说那天觉得自己很无助，无助的有些可怜。她发来一串笑脸的表情：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同是红尘悲伤客,莫笑谁是可怜人。我又问她姓名，她还是带着一串笑脸的表情回复我说：漂泊浮萍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我呵呵的笑着，把她的名字备注为诗人。以后的几天里，我忙完了工作，总是会看看UC上有没有留言，看着空白的留言格，我总会打上几个字：在忙么？她看到后，也会飞快的回复我，但她总是回避谈论她的个人情况。

公司决定在天津设立办事处，我除了协调项目进展外，还要谋划筹备办事处，顿时忙了起来，几次跟公司申请加派人手，得到的答复都是正在酝酿，目前还没有对天津较为熟悉的人选。我无奈的给老总打了电话，得到了可以在当地临时招聘员工的许可。我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她那好看的微笑，急不可待的给她打去电话。

坐上车，她问我去哪里，我说随便转转吧，我只想说说话。她缓缓的启动车子，调侃着说咋了，这么严肃，阑尾炎又犯啦？还没等我回话，一辆警车呼啸着追了过来，指示她靠边停车。她麻利的解下安全带，跳到车外，大声的说：“交警同志，我是张琪啊，有啥指示啊？”交警说有人举报黑出租非法营运，说着示意我下车，问我：“您是打的出租车吗？”我慌忙回答不是不是。“哦，您说不是就不是了，那您说，这司机叫嘛名字？”交警又追问。我真是佩服她的机智，淡定的说她叫张琪。交警拿过她的驾照看了看，又问她：“他是谁？叫嘛名字，啥关系啊。”她很从容的说出了我的名字，说我们是男女朋友，随即就亲昵的挽住了我的胳膊。交警拿着我的身份证瞅了半了，嘟囔着说：哟呵，这还是姐弟恋哦……

上了车，我俩相视而笑，我说：“请我吃饭吧，我救了你。”她哈哈笑着说捡了个小男友，是该请客。然后就给我介绍天津的名吃，什么桂发祥麻花、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说是津门三绝。介绍完了又问我记住了吗，我点点头说记住了。她说：“那好，记住了就行了。今天我们吃煎饼果子。”我被她的俏皮幽默逗乐了。她熟练的把车拐进一条小巷里，真的买了两份煎饼，笑着递给我。

我说有事想和她谈谈，她说一上车就看出我有事来了。我把招聘她为公司员工的想法跟她说了一下，想让她在公司入职。本来以为她会很开心，没想到她沉默了许久，说要想想，晚上会在UC里给我留言……

入职的事她拒绝了，出乎我的意外。

静谧的夜晚，她UC里跳动的字符牵动着我的心。她说她开车，是因为和爱人黑白倒班经营出租车，她爱人酒驾出事故被终身禁驾，从此消沉，经常对她家暴。她说她不用QQ，是因为她爱人已经多疑到了病态，会无休止的翻弄她的手机。她说她卖掉出租车，是因为给女儿治病已负债累累，就在那个雨夜的前几天 ，她可爱的女儿永远的走了。她说她还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儿子，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她说她就是蒲公英，美丽一瞬间就注定随风飘浮，从开始飘离的那刻，就是即将的永远别离……

以后的日子里，安静的时候，我就打开UC，时而思绪万千，时而坐立不安的等待着她头像的闪动，我知道自己对她有了牵挂，亦或是爱意。有时等不到她的消息，我就随便找个目的地，给她打电话，然后在她好看的微笑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黄昏。那个月，公司提示我，出租车费用已超出了季度预算。

初雪出其不意的到来，那天她送给我了一盒天津大麻花，我说谢谢姐。她说：“你嘴巴好甜，知道叫姐了。”我说：“你又没亲过我嘴，咋知道甜的。”她就呵呵的骂我：“蠢货，姐今天晚些回去，带你去看天津之眼。”

霓虹闪烁的摩天轮下，她在我耳边呢喃：“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说：“大约在这个冬季。”她抬头望着飘雪的天空：“今天我过生日，咱们都是好人，我许个愿，愿好人一生平安……”我拽着她去商场，要给她买礼物让她开心。她说好呢，她要三件礼物才开心，就怕我不给。我说姐你说吧，是啥三件礼物。她说：第一件，要一份意外保险，天天开车也是危险哦。第二件，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她和孩子都能用的到。第三件，要我真心真意的拥抱她一下。然后又就弯腰笑着说：你不给就不算爷们。

那天晚上我刷了信用卡给她买了一台戴尔电脑，次日陪她去了保险公司，至于那个拥抱，我说先欠着吧，觉得有些尴尬……

公司的调令和初雪一样出其不意的到来，我要走了。我和她告别，她说别坐大巴了，姐送你。

高速路上，飞驰的汽车甩开凛冽的寒风，如脱缰的野马。她紧握着方向盘，凝视着前方，有些沉默。我说姐你紧张吗？她淡淡的笑：“紧张啥，姐的驾龄都快赶上你年龄啦。姐问你，你欠我的拥抱不准备给了吧，是嫌我老么？”我说：“不是啊，我看电影里拥抱，女人都是闭着眼睛的，你老盯着我看，我紧张哦。”她哈哈大笑：“你真蠢啊，你说的那是接吻的镜头吧。告诉你吧，除了那个死鬼，没有第二个男人抱过姐……”看我尴尬的挠头，她又说：“你觉得姐是不是特俗，张口就管你要贵重的礼物？”我说以为你要衣服手首饰呢。她收起笑容，缓缓的说：“姐也爱美，可儿子说了，他就想要一个笔记本电脑，别的同学都有了。”

车下高速了，我说还有五公里就到了。她说：那姐开慢点，告别了，也许今生就不会再见了。不一会儿，收音机里传来一首老歌《大约在冬季》。她停下车，把音量开的很大，说这歌真好听，我就送到这里吧，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下车取下行李箱，正欲告别，她握着我的手用力的拉我，我的身体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未尽的语声淹没在满是情意的激吻里。她抱着我，踮起脚，微暖的舌滑入我口中，我努力的迎合着，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良久，她泪流满面。

我注视着她上车，她摇下车窗，给了我一个好看的微笑，那首歌悠然的飘过来：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寒风中，我托着行李箱，手机UC叮咚的闪动，她给我留言：其实，姐也喜欢你，姐是个好人，你也是。我给她回信息，她UC已下线。

晚上，我打电话给她，问她是否平安到家，每次都是无法接通的忙音，无聊的打开电视，电视里播送着一条新闻：今天下午四时三十分，我市保津高速A道55公里处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事故车辆为津A……我触电般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几天后，我接到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做为张琪的意外保险受益人之一，我将一次性领取２０％的意外身故保险赔偿金。

我打开UC，她的头像已定格为永远的灰色……许多的时候，我自己低眉浅唱：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