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

万琦退休了。
万琦退休竟然一年了吧?我几乎想不到。因为他一直在我印象里是个不会退休的人,也或者吧,干脆点说,哪怕他不愿意听——不相信他过了六十岁,不相信他会老。他一直是个大男孩的形象,哪怕是今天。音调没变,语速没变,目光和神态没变,也似乎,高大、健硕、和缓的体态和步伐也没变。所以此次,他请大家写一点文字,记入他的书里,以资人生的怀念和遥望,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缘分。这个缘分是他赐予我们的。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他给了我们于混沌、匆忙、缭乱和快速行进的人生中,一次沉淀的机会,一次自我打捞,一次脚步的停驻,一次心灵的栖息和回忆。
所以我感谢万琦。
最初认识万琦,是我十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被誉为著名的辽宁文坛黄埔军校——辽宁文学院招收一个作家预科班,为期三个月,招生简章发到省内各地,县文联推荐了我。有一天,省文学院突然来了两个人,到我县城的家里考察我,一位是当时的文学院教务长、女评论家范力老师,另一位就是当时的教务干事、诗人万琦。那时候,是一个文学狂热和虔诚的时代,于我而言,高中临毕业还差半年呢,就更是虔诚到了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不记得他们具体问过我什么了,也不记得我的父母跟他们交流过什么了,只记得他们呆了小半天,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了一宿,次日回去了。
不久收到来信,我可以去省文学院读三个月的预科班了。说起这个预科班,说起那个文学的狂热时代,其实面临在我头上的,就是,省文学院不久要招收一个正式的青年作家班,叫第三届青年作家班,为期两年。但是报名者众,为了遴选,所以提前就招了一个预科班,通过这三个月的学习,再最后确定读那个两年的班。
读预科班这是1989年。具体说是1989年4月到6月。那是一个闷热的春天,或夏天,或者被后来所说,是春夏之交。在沈阳,我和万琦,算是朝夕在一起了。

那时候班里颇有几个朋友,年纪都不大,万琦领着我们去他家里玩,也有时候,帮着他的朋友们搬家或是装修布置新房,当然也喝酒。他的那班朋友里,除了诗人也还是诗人,但是早年有一位《芒种》杂志的编辑,曾经编发过我的小说,后来做了主编,黄世俊(十多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他俩似乎更要好一些,连带着我,我们的聚会就成了经常的事。
那个春天或夏天,我还记得许多事,甚至是一生都不会忘掉的事。它让我明白,对文学我们可以那么忐忑,但是对其它,对人生,对经历,我们其实都有一种骨子里的热血。
是的,我们共同经历过一些事。那时候,万琦也年轻。而我对他的身影感到比较高大,也是那时候的事情。
时间说快也快。仨月结束,次年,我如愿进入了辽宁文学院第三届作家班。两年后,又过了两年,我又来补读了一个文学院的大专班,并担任班长,万琦那时候就是我的班主任。再后来,又过了若干年,我连续做了十多年的省作协签约作家,文学院负责日常工作,万琦此时已是教务长,负责管理我们。来往自不待言,心理默契之事也不须多说。
但是这么多年来,比之他身边的一些诗界朋友,我终究算是和万琦接触不多的。我想了一下原因,一是各人操持的文学体裁不同吧,我写小说,终究在话题和经验上无法跟他们深入切磋,二是我不会喝酒,半杯即醉,自感会令观者无趣,也便自动减少了此类邀约,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再牵我。
话说又过了十多年。2012年,我被调到省作协,编制在作协创研部,旋即被调往文学院。调到文学院,算是我始料不及的事。而万琦那时候被调到作协机关大楼里,我来接他的教务长一职。接他的教务长,我是有压力的。我至今还想起在我二十岁出头初读文学院时,万琦忙前跑后,配合领导和为我们请来的课程,都是领当时风气之先,哪怕今天也是,比如莫言,余华,刘震云,史铁生(万琦还指挥我们几个人帮史铁生抬轮椅到二楼教室讲座),马原等等。我还记得文学院安排我们在当年新建的沈阳五里河体育场正规的足球场地上,跟这帮作家们合作踢了一场足球赛,当时的刁斗差点给我撞死在地上。余华多年之后还在他的一本书里回忆过他当年在辽宁文学院的这段往事。我们接触到的课程还有当时最风靡的存在主义、符号学、人本主义,包括请著名博士学者孟宪中、邴正等讲授西方美学和诺贝尔奖作品系列分析,当然也有传统经典,古代文论,我记得光是辽宁大学著名的涂光社老师的《文心雕龙》,就讲了将近一学期。我们还无数次去外省市采风,搞了无数次活动,这些,都离不开万琦的身影。
所以我直到今天还很庆幸,庆幸我在喜欢文学的当年,就能窥见文学真的庙堂,而不是歧路。这些不仅是文学的价值观,也成为我日后的人生价值观之一。

我隐隐盼望万琦在跟我交接工作时,能跟我坐下来说点什么。虽则我也知道,万琦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他怎么能舍得离开呢?辽宁文学院自1984年组建成立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万琦就工作在这里。辽宁文坛的大部分作家,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也都是跟这里发生过际遇,万琦熟悉他们的每一张笑脸和秉性,为他们张罗了太多的事。虽则后来,因时局关系,签约作家的活动搞得少了,但是各种文学短训班和读书班还是不少,每次开学,从事先安排课表、联络老师,到学员报到,分配宿舍,日常起居,走廊或宿舍里都穿梭着万琦忙碌的身影,从不见他迟到,亦不见他早退,而闲下来的时候,他永远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前,打电话或是登记履历,当然也写诗,写博客。无数个日日夜夜,可以说,整座教学楼的走廊都被他的吸烟给熏黑了,他怎么舍得离开这里。
万琦终究还是找我谈了。这既是我盼望的事,也是我有些意外的事。意外是因为,以万琦的性格,如水一样,凡事波澜不惊,便也凡事似乎都不太放在心上,他不论长到多大,永远学不会郑重其事。从另一方面来说,用老院长高海涛先生的话来说,万琦是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人,给他做领导,总会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这意思当然是欣赏万琦,从反向逻辑来说,是表扬万琦哪怕对待普通人,也从无架子。万琦谈话很简单,但是我确实有压力,觉得他所做过的工作,我无法超越。万琦跟我谈话的大意,我不会忘记。他说,他对自己所从事过的工作,非常珍惜,也有感情,但是把工作交给我,他非常放心。一则是他认为我做事认真,二则,我从十八九岁就跟文学院发生联系,二十年未间断,所有事务都是轻车熟路,勉励我好好干。并且交代我一些日常注意和规避的事情。
我自认终究是没能把工作做好,也许是性格原因,于此也庶几可以说辜负了万琦的嘱托吧。我勉力干了三年多教务长,终究还是跟领导提出辞去此任。
万琦酷爱写博客。这从网络的博客兴盛时代就开始,他一直在写。最开始叫“亲人万琦”,后来叫“每天万琦”,就是坚持每天一写,直到今天。一个人十几年坚持做一件热爱且不弃的事,可以从中看出他的平和和坚韧。我最初也偶尔登陆他的博客浏览一些,觉得无甚新奇之事。随着岁月的递长,经历的丰厚,我突然那么喜欢他博客的文字和腔调。他记录的都是他每天的生活,一次开车违章后提醒自己的小心,一次与学员的打电话,一次微醺后的午睡,一次散步的所感,当然还有更多对他生活的城市沈阳的市井和建筑以及绿化的观察,一景一物,甚至是一场大雪或雨水……我开始由衷地热爱和心仪于他的生活方式,觉得这是真正跟生命和成长有关的方式。上帝给了我们如此众多的环境和生物,给了我们生命,就是让我们坚守一种首先基于身体和生理以及心情感受的“物”的事实,包括友情。我还记得,认识万琦二十多年了,从无听过他说过脏话,亦从不见他高朋满座或私密接触之时,他有过什么激烈言辞。二十多年,我只记得一次,还是我读文学院预科班的时候,我十九岁,万琦大我一旬,也不过三十一岁,他跟我说了一件令他愤怒的事,我冲口而出一句:“爱谁谁吧!”万琦愣了一下,也只是重复了一句我的话,“爱谁谁。”
此后经年,再不见他对世间有什么不满。
万琦的退休,虽则他在退休前的其它岗位也做得很好,很出色,并且无怨无悔,但是我个人觉得,它标志着辽宁文学院一个历史节点的终结。历史都有新的开始,然而历史的有些温情,是再也回不来了。
写到这些文字时我很难过,我知道它跟事物发展的本身逻辑无关,有关的只是感情。那么我还是泡一杯茶,去万琦的博客上看看吧。


作者简介:于晓威,1970年生。一级作家,辽宁省委省政府优秀专家。曾任《满族文学》杂志社主编,《鸭绿江》杂志社主编,后辞去主编专事写作。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