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1

作者: 米沙的小说 | 来源:发表于2018-07-21 00:23 被阅读28次

丁香

作者胡泓

哈尔滨出生的俄罗斯人果莎五十多岁了。这几年每年夏天和冬天都会从澳大利亚回哈尔滨。每次都会待上一个来月。在哈尔滨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都会到“露西亚”这家西餐厅吃晚饭。他的父亲萨文克夫是车辆厂的高级铆焊工,1960年重修松花江桥时候被头上方落下的钢梁砸死。七岁开始就和母亲一起过着清苦的生活。夏秋时节常常去附近的蔬菜门市部捡菜叶子回家剁碎了喂鸡。这些往事回忆起来既柔情又渴望重温。

而当今时下,他正在整理和撰写当年逃亡到哈尔滨的俄侨当中一些重要人物的生平经历。也仔细研究着最初俄国人铁路建设工程师们从1897年7月到1898年1月完成的艰难勘察设计开始,到铁路主线十三个工段施工的详细资料。铁道建设是1898年到1903年的事了。后来发生了各种巨大的变故,像清国的覆灭和民国初建,1918年俄罗斯帝国被推翻,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列宁秘密暗杀后,决定暂时由美、日、英、法、意、德、中联合监管“东清铁路”继而又改变为由多国监管,中国国内各种政治势力之间和军阀们之间的争夺战争,几个国家的各种势力渗透和明争暗抢。由于这条铁路所发生的一切,作为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刺眼如针的铁轨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只知道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承载着来来往往,数不清呼啸而来飞驰而去的各类列车。哈尔滨铁路局几经转手,资料纷失严重。总工程师希尔科夫公爵,斯·伊·盖尔维茨,阿·伊·尤阔维奇,伊格纳契乌斯等东清铁道和哈尔滨这座城市建设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人物们,他们亲手做的大量笔记,草图,随记等资料如狂风扫起地上的枯叶,刮得根本不知去向早已腐烂。别说那种“原来都在铁路局档案柜里老老实实的放着”的废话了。特别是“文革”期间,铁路局大楼里所有珍贵的历史资料就像经过了龙卷风的袭击,撒得遍地都是或者烧成纸灰。

要是果莎接连三天五天没来“露西亚”吃晚饭而后又突然推门进来,那他一定去铁路沿线的某个偏远的车站,去拍照片,核对100多年前发生的某个事件。对于“中东铁路”他太熟悉了。可现在,原来的遗迹差不多都废弃了。想看看,打算在那一百多年以来一直沉默的铁轨侧面的小车站前,沉下心去回忆以前的故事是再也办不到了。不过他还是常常暗自为家乡哈尔滨高兴;这不,一条多好的中东铁路摆在我们面前。

他的头发白了一半,梳理得整齐,这个年龄在果莎来说,真是不仅仅有全面成熟的头脑,还有稳健帅气的表情举止。就像一个受到严格又良好教育的少年到青年到这个年龄的男人那样,他很引人注目。特别是在“露西亚”。

果莎长得很英俊,两只灰色直率的眼睛总是流露出喜悦与友善。见了生人目光也会怯生生的。他非常在意别人怎么样看待自己。于是,他又腼腆又幽默又可爱。他和“露西亚”俄国菜餐厅的人都很熟。只要推门进来,店员们都会像老朋友那样和他打招呼,为他安排餐桌和座位。他也会把从澳大利亚带来的小纪念品分给大家。他在中国读了大学,讲一口纯正的标准普通话,发音准确。如果某个字绕舌发错了音,他一定会重新再纠正一遍。

这天天气很热,店里面的空调正在不停地放出冷气。客人满席。店员看见他,把一把椅子提到门旁轻轻放下,请他坐一会儿等待有客人用好餐离开。挨着他最近的餐桌坐着四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她们正集中精力谈论她们的问题,偶尔听到熟悉的著名作家名字,和文学有关。清凛凛的凉风从上方空调机阵阵扬到果莎的脖子上和脸上。兰格子短袖衫露出肌肉坚实的胳膊,也凉爽舒适得让他快活。他曲起双肘,两手张开迎着凉爽的来风。这时外面的天空暗了下来,还不到天黑的时间。是密布的大堆大堆黑灰色积雨云,在低低的上空急匆匆地向着西北方挤去。远处有雷声传来。快下雨吧,快下吧。果莎心里默念着。哈尔滨的雨就像热天里冲淋浴一样令人兴奋。“哗——”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后,雨滴悄悄地收敛变小,正当人们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明晃晃的太阳忽然从厚厚的乌云缝隙中出来了。地上蒸腾着水汽,空气顿然清爽干净。树叶绿油油鲜亮亮的,人们心情跟着豁然开朗。嚯!你想想那该是多么好的心情啊!雷阵雨过去了。就像一个大好人给这个燥热的城市带来了一场最好的礼物。“露西亚”的大门都被打开了,又凉又湿润带着植物香味的空气涌进餐厅里。

靠近的餐桌旁,一个女学生的话语传入他的耳朵。她们也许以为这个外国人听不懂中国话,所以并不介意说出的看法:

“毛姆是最会讲故事的绅士,真渴望有那种氛围,几个人围着他,听他讲出奇妙又让人心搅难忍的故事。闻到了南亚赤道的海风,听到了海浪和椰树叶摇动的沙沙声。那里,维多得亚时代的殖民地,那许多心酸美妙的故事。真希望进到那个时代去生活呀。”

她们共同举起了红葡萄酒杯,象征的示意碰杯,各自喝下一口。

果莎忍不住突然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啊,对不起,我想说,我去过几个毛姆写的故事发生地,的确很不一样。比如新加坡。”

四个女学生同时转过脸望着这个外国人,感到极其意外和惊讶。

“你会说这么标准的中国话?”

他的嗓音有一丝沙哑,这反倒很动听。像偶尔遇到了FM  New York音乐节目男主持人,四个女大学生立刻都注视着果莎。

“哦,对不起,很没礼貌突然插话。我也很喜欢毛姆这样旅行游记的作家。”他欠了一下腰,对大学生们讨好的抱歉一笑。没有特别的表情。

刚才那个喜欢发表见解的女学生问:“你会讲故事吗?听你的声音那么好听。我很好奇,我想问,您讲这么好的普通话,可您不是中国人啊!”其实她最早注意到了这个相貌庄重的外国人。

“但是,我的确是哈尔滨人。”果莎在半空中挥着两只手掌,强调自己的话,“我在墨尔本广播电台做过记者,当过播音员。可是我没有毛姆讲得好,差得太远了。但是我知道哈尔滨从前的许多感动人的故事或者是真实的事情。也许是你们不知道的。”

“请坐过来可以吗?我们挤一挤。把椅子搬到这儿坐吧。”

四个女大学生一下子很开心,都瞪起了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有着不简单经历的果莎。果莎愉快地站起身,提起身体又优雅地稍稍偏着头,点头鞠躬致意。女大学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看到了这个有教养的绅士优美的动作。他小心地缩着肩坐在了桌子的一头。店员走过来,四个大学生什么也不想吃了,只想再来一瓶红葡萄酒。果莎又给她们要了一份蔬菜沙拉,那是哈尔滨俄国菜的老味道。给自己点了一份足够吃饱的油煎包和红菜汤。他告诉女孩子们自己已经饿了,先吃饱,再讲故事。他不做声响认真地吃着,不时地抬眼看看女学生们同时微微一笑。几个人都在盯着他,悄不作声,等待着他的故事。他正在思考要讲什么。不错,他很善讲故事,也写过许多故事。在澳大利亚也是很有名气的作家。他们又碰了一次杯。东西都吃进了肚子里。去了洗手间仔细地清理了口腔并且梳理了头发。

那么,“该讲故事了。”回到坐位时果莎说。

“你们也许知道,有很多人却不知道。你们想想看:从前有几十万俄罗斯人在这里生活,和中国人一起生活。有很了不起的人,发生过很了不起的事情。你们也许知道这一段历史,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故事。”

果莎靠坐在椅子上,发红的脸,亮晶晶的灰眼睛并不大,高挺着厚实的胸脯像个水手。大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收小声音争论哈尔滨历史上的一些琐事,情绪很热烈。她们开朗、单纯、上进。喝了一些葡萄酒后,显得活跃和自由任性。她们说她们都是文学系的硕士生。啊,碰巧遇见了四个好学生!

从开着的门外飘进来丁香花的香甜气息,刚刚下过雨,香味很浓。果莎告诉女硕士生们:你只有长久的细细地闻过品味过,才知道这种香味是多么高贵。他自己反而不怎么喜欢玫瑰呀古龙茉莉这类的香味儿。现在天空还很明亮,离天黑还要一个多小时吧。空中游移的云块很大很厚,有的大片低低的云又很灰暗,里面藏着雨水。可是空气依然湿润。果莎突然想起了上午回去看他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家址,那些俄式老房子早就拆的一无所剩。街道还在,旧址还在,还有两棵老榆树也在,他很熟悉。这两棵树原来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靠着它们的木栅栏另一侧的两幢俄国人建造的漂亮小房子里,住着四家中国人。其中有一幢白色的房子,住着一家山东人和一家河北人。白色房子的房角,靠近分界院子的木栅栏近处,是一棵高大的紫丁香树。如今早就没有了。这棵高大多干的紫丁香树的位置,是拓宽了的人行道的拐角,铺着脏乎乎的步道砖。

这一阵丁香风,吹起了果莎心中的一阵感动。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心里涌过来一阵浪似的,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大学生们听。他为四个学生倒了些红葡萄酒,也给自己斟好。他双手按在桌子边缘,对四个面色微红、惹人喜爱的女文学硕士们说:“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是一件难忘的事。一生中有多少事能忘也忘不掉呢?对,很少。我想把这个故事的名字称为‘丁香’。就是门外边盛开着、香气阵阵飘来的丁香。哈尔滨就是丁香一样美好的城市。”

最初发表见解的女学生,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又黑又漂亮的大眼睛。她故意睁大眼睛瞄了一圈每个同学,以自嘲的口吻说:“美好的城市?”立刻,在她红润的脸颊上掠过明显的轻蔑表情。她小声说句什么谁也没听清楚。

餐厅里客人很多,说话声虽说不大,但再小了她们就听不清楚,就会发问。用木头雕刻的餐厅,法国路易十四时期的风格,华丽、细微、繁琐。灯光不是光耀四射,室内倒是越发显得富丽堂皇。果莎示意服务生再送一瓶红葡萄酒,并且拔开了木塞。如果讲到中间某个重要情节再要酒,怕会分散集中力和削弱已经形成的情绪。服务生把空盘子也都收拾下去,桌面上只有三支红葡萄酒瓶,五只高脚杯和白色硬挺的餐巾。

“那么,好,我讲有关丁香的故事。请你们一定要认真听好。”果莎用一种假做严厉的口吻说。四个女硕士异口同声回答:“一定好好听!”那个圆圆的脸,浓黑眉毛下有一双美丽大眼睛的女生问:“中间可以提问吗?”

“可以,但是提出的问题要经过认真思考。”果莎像大学教授那样,严肃地提出要求。黑眉毛美丽大眼睛的女硕士应声同意。大家都感到了一种飘然而来的愉快。果莎有点高高在上了,像师长一样。他喜欢这种心境轻松,更有利于把故事讲好。

果莎沉默了一会儿,大学生们也屏住呼吸,等他开始讲,果莎却说出这样一些话,很不搭边际。

“和三十年前的想法大不一样,现在这个地球,这个世界竟然变得这么小。有时就想象一个大球上面生存着六十多亿细小的小生命,里面有我也有你们。从有了这种生命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的祖先从来没有不去战争不去掠夺过。有一天,不论什么原因,一定是我们人类毁灭了自己生存的这个小球体。就算有一天人类智慧发现并创造出了改变自身本性的手段,比如对遗传子注入人类优秀品质的技术手段,大家都变得善良谦和、不再争斗、不再向地球进行疯狂地毁灭性的索取,这个地球也会自消自灭的。它会冷却,地心会失去原有的引力,地壳的大移动会使地心的岩浆喷发,火热的烟尘比庞贝火山更厉害十万倍,某颗在宇宙流浪醉汉的小行星突然一斜肩膀不客气朝地球撞来,或者我们的地球像一颗小煤球儿被吸进了太阳当中。地球完了,没了。你争我夺,你伤害他,他占有你的那几十亿人类,包括其中一部分天性善良的人们,没了,从此再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这样想想看,我们人类有多可怜多悲哀,又多么愚蠢!可大家包括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教养的领袖们也一样,每天忙于占领,掠夺和战争准备。”

果莎用餐巾擦着嘴,再举杯示意认真听他讲了刚才这番话的四位可爱又漂亮的女硕士。是的,女硕士。硕士这样的学历也许会理解他讲述的这幅景象的。

“人类确实很愚蠢!”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姑娘说。她面色更加红润,目光有一股热情,光亮在黑眸子上颤动。

“人类在懂得思索并且发明了文字时期,就查觉到了自己的弱点,就是无法抗拒。比如我自己就很不明确自己的一些行为的原素。”开始和果莎说话的表情深刻,神色刻板的女硕士说。

第三个说话的是一直没发表什么意见的稍显瘦些的女孩子。她矜持,眼光与果莎相遇时立刻避开。“我想也许人类会经过几千年后更聪明起来,人们的道德、利他主义和公众意识会占领上位。”

“是啊,”第四个个子稍高体态也稍胖的女孩子抢上说:“也许那个时候人类会有更细密的法律,包括道德伦理隐私方面的法律 ,各种戒规戒律来控制和影响人类自身弱点和残酷本性的基因。人们会对基因作出测试并为这个人做好各种防御措施或者必要的手术。”

“是的,这是我想过的一件人类遗传因子大革命。你真聪明,胖的女孩子一般都才智过人性情爽朗。时下我们很多人还根本不懂得在参与社会和公众场合活动中,首先要思考自己的行为一定不要给别人带来不便和不快感。”果莎表情认真,语气活泼地夸赞这个话不多的胖女孩儿。

果莎注视这四位女硕士,原来她们都那么可爱。他说:“我一直在想,人类的基因需要改良。把那些丑恶卑微的基因素子替换上善良正直,崇尚尊严。这些单靠优良的宗教信仰还不够。联合国要有一个专门机构制定规则,所有基因素子的数量标准,依据民族的特点,人群的特征,历史的遗传,社会的综合评价等作出准确测量。啊!了不得,了不得!这是多伟大的变革呀!只有这种变革才能够解决在这个小小地球上的人类生存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人们都是愉快幸福和有高度尊严的。”

果莎突然放大了声音:“看看我把话题扯到什么地方了!我只不过在刚才讲话前心里闪出一道悲伤之感,我为我年轻时的无知而悲伤。觉得很不理解‘丁香’这个山东女孩。那是1977年,她刚15岁。”果莎又举杯示意女硕士们,大家一起干掉了杯里的红葡萄酒。

“是啊,我原来要讲丁香的故事,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刚才是一种情绪使我想象出了那些遥远的地球和人类未来,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很愚蠢。好吧,把杯子倒满,要讲真正的故事了。”

“刚才的话题非常有趣,我还想接着谈下去。”胖些的女硕士很有想象力,她也许想出了很多很多的假设和必要的条件等等。可其他三个同学否定了她的要求。

“那么,我可以开始了?好,开始讲,请你们认真听好每一个字,我尽量不多说废话。”果莎笑迷迷的看着四张可爱的红脸蛋,他自己已经把情绪调整得很适合了。他盯着四个人的眼睛看了一圈,每个女孩子都用有些调皮又很认真的神情回应了他。

“我要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果莎,gosha。”请你们每个人重复一遍。”

每个人都重复了一遍。

“很好。你们的发音很好。不然就会弄出大误会,以致产生我们之间自尊心的互相伤害。一种敌视的忧虑在心里藏久了,会超过任何一种痛苦。”果莎灰色的眼睛注视前上方,像学生看着黑板。

果莎讲起来:

那是1977年的4月下旬的时节,哈尔滨的丁香花就要开了。我从“北大荒”回哈尔滨已经四个多月,在家里呆着还是不习惯。别人帮助我冒名顶替找了一份很苦的力工临时工作。在一个工厂里把铁锭从铸造车间搬到远处一片平地上等来车再装车运走。还要做这做那。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不觉得累。每月挣三十八元。很少,却是个自食其力的大人。大家也都这样。那时候每天主要的感受是,又饿又馋又什么也没有。却总有七八个玩乐器的青年来找我。我们一起合奏。我当时拉手风琴,拉得很好很疯狂。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是俄国人,我早就被军队文工团招走了。每天开着窗户,街上行人稀少,都是木栅栏独房独院。是那种俄罗斯人建造的房子,非常漂亮可爱。音乐声传得很远,我们很快乐。那天下午来了六个朋友,他们有小提琴也有大提琴。我们正合奏着,拉小提琴的一个对我说:“看,对面院子站着一个傻妞儿,总往咱们这瞅,好半天了。”我说:“你别分散心思,好好拉琴。她是看你呢。”

“那可不对,她看你呢!”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转身时顺便向木栅栏那边扫了一眼,天哪!那个傻乎乎的山东小丫头正死死地的盯着我呢,就像要和我吵架的眼神。我换了位置,躲在窗户里侧坐着。很不情愿她看我,心里不舒服。

时节正值4月下旬,丁香刚长出小叶子芽,而花束已经满布在树枝的梢头。就是那棵树下,站着那个山东小丫头。大家都这么叫,也没觉得什么不合适。实在很失礼,可我们就是一群这样的年轻人。我们仍然一起合奏、唱歌、大声说笑,无忧无虑。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的热情散发不出去。虽然吃得不好也吃不饱,可正值这个喜爱讨厌的年龄啊。饿着也有股劲头。晚上,几个朋友要回家了,我送他们走出我们家的木栅门外,还站在那儿聊了很久。青年人,我们都是青年人。和你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可都是正派的人。精力旺盛。看他们走远了我推门进院子,栅栏的另一侧,丁香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好恐怖”胖硕士说)天黑了,看不大清楚。她突然两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衣襟,好像刚打扫完火墙烟筒,弄了满身烟灰尘土似的。拍打的声音很响,把我吓了一跳,一阵紧张。对了,就是那个山东小丫头。我开始生气,我弄不明白她这么晚在丁香树下这么大声拍打棉袄是为的什么!不是单衣也不是毛衣,更不是你们身上穿的这样好看的衣裳。是红地小白花的棉袄。这是我白天看见过的。是她母亲给她手工缝制的。很新。“很新”这个词,请各位硕士一定留意。

“现在叫拉风。”矜持刻板的女生终于接了话。

“老师不是说中间不要提问插话吗?要想象到就行了。”黑眉毛大眼睛指责她,是十分好的朋友间才有的那种厉言厉色的默契幽默。果莎开始还以为漂亮大眼睛真的怨怒了。不过立刻就明白了她们之间这种有趣的幽默方式。

果莎继续讲:

不,我明白拉风的意思。山东小丫头不是。总之我很不愉快,她是对我表示出一种抗议,或者不怀好意吓唬我。我认定这个小姑娘对我敌视。我走过自己家院子的小道,踏上凉亭的木头阶梯,三步。母亲为我开了门。我把刚才的情景说给母亲听,用俄语。母亲的中国话说得不好。母亲只是小声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果嘎,(果莎的爱称)不要对那个小姑娘表示出不满来。”

我觉得山东小丫头是故意和我闹别扭。那么好吧,躲着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这天夜里下了入春的第一场雨,母亲和我把所有的窗子都推开了。没有风,雨滴几乎是垂直落在所有的地方,四处响起轻微细腻的声音连成一片。听起来就是“沙……”但我觉得这声音特别安静,一个劲儿,没完没了的。真想坐在窗子旁边弹阵子吉他。也不会给左邻右舍的添麻烦。潮湿的空气中已经掺和进了丁香的微微淡淡的香气。院子里的几棵大树和湿润的土地都散发出浓浓的好闻气味,又亲切又充实。又想打开灯朗诵哪位诗人的诗作。这样沉寂单纯的夜晚,总是出现各种冲动和奇怪的念头。我没有困意,不想睡觉。凉嗖嗖的空气清香,吸入肺里面,全身都爽快。四周能看见的房子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人们已经入睡了。这真是一个做好梦的夜晚哪!

“那个奇怪的山东小丫头是不是在丁香树下站着呢?”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姑娘又好奇的发问,她喝酒比别人多,脸颊更红润更可爱,以至那双漂亮大眼睛更加柔情蜜意,胖些的姑娘也同样是以严厉来制止她:“不是说好不要乱提问吗?你可真笨!讲吧,老师,我们就叫你老师,老师请您继续讲吧。”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开始的时候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再重复一遍。”

“国,什么……”浓黑眉毛姑娘说的可不是很肯定。

“别撒谎。”另一个不太说话矜持有些消瘦的女硕士笑着制止她。三个同学都对漂亮大眼睛围攻起来。看得出来她们四个人平时是非常要好又特别爱闹爱搞恶作剧。而这个可爱的大眼睛姑娘每次说出来的话语又稚气又好笑。她的脾气随和,乐于接受另外三个人的挑逗和攻击。果莎接着讲:

我的名字叫果莎,汉字就是苹果的果,沙滩的沙。你们的发音非常准确好听。因为你们的口音里没有山东口音。山东口音就会成为有骂人的含意了。Goshi,故事、狗食,要是俄语的果什卡,就是猫的意思了。你们看,这个名字很容易被误解吧。有的人发音不准,传了出去,就变成“狗食”了。这个最叫我不能宽恕,小时候常常因为这个和同学打架。

“这太过分了。”又是黑眉毛漂亮大眼睛插话。

她辱骂我的那天恰恰是雨后的第二天。这场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她家院子里的那棵大丁香树的花团团束束的全绽开了。香味覆盖了整个一条街。在早上的阳光里,神秘的丁香树就如同一把鲜亮的刚从水桶里取出来的紫丁香,这么一大把紫丁香只有巨人才能握在手里。这天上午我修理手风琴,贝斯的一个键子常常卡住不弹出来。拉琴的时候总不间断发出它的声音,非常令人扫兴。修好了,下午我去了一个小提琴朋友家,还和他一起装模作样地抽了几根最便宜的香烟。晚上我们一起回到我家的时候,家里有四个小提琴和两个大提琴了。于是又开始了合奏,独奏的。那个年代,“文革”刚刚结束。可我们什么曲子都拉,没人懂也没人管。“梁祝”是绝对不能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是“封资修”。你们懂吗?就是“反革命”的东西。那个年代中国是个大监狱,每个人都像囚徒。1977年的4月下旬。我不该把时代背景扯进来。我要讲的跟时代背景无关。当然那个山东小丫头总出现在她家的院子里,我躲开窗口,没人留意她。我想拿她取笑,想大声学几句山东话——(学山东腔),“这死孩子还不来家吃饭写作业,就知道玩儿!”

四个女硕士同时鼓掌欢呼起来:“你的山东话说的这么像,太神奇了!”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女生声音压过了其他三人!“我们老家就是山东,我奶奶说话和老师说的腔调可太像啦。澳大利亚人竟然说这么好的山东话。”

“我不是澳大利亚人。我是哈尔滨人。我还会说陕西话,天津话,广东话和辽宁话。”

果莎很愉快,他们共同碰了杯,一饮而尽。果莎发现四个女硕士更加可爱了,特别是她们的红扑扑的脸颊和明亮闪着星光的眼睛。她们相互间的友情很深,把讽刺一个人,厉声厉色的敲打一个人都纳入了幽默的范畴里。因此可以随意说什么。对方可以刻薄的反驳也可以宽容一笑。这种有意思的同学关系,让果莎心情变得更加快活,想象力直冲脑门。

“老师请接着讲。”微胖的女硕士使劲摆了一下手,让其他三个人安静下来。

果莎讲起来:

当然我们谁也没失礼去学山东话。而我本人呢,真是想学几句带有取笑意味的山东话让山东小丫头听见。请原谅,我一直称呼她山东小丫头。是我先这么称呼她的,于是这些人都这么叫。细想起来也不是怀有多大的恶意,就是我们处在那个恶作剧讨人厌的年龄,每个人都屁吧溜叽油嘴滑舌的,爱做讨人厌的事。我们都是好青年人,可以说非常好,家里都很有教养,可就是爱做讨人厌的事和恶作剧,克制不了。

哈哈哈哈。果莎对自己嘲笑起来。

“其实我觉得做些讨人厌的事挺好的,我就喜欢那种非常有意思,机智幽默的男生。”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说,同时眨了几下长睫毛的大眼睛直看着果莎。

“别接话好不好啊,你的男朋友最爱做讨人厌事情,一点没意思。”有些瘦,表情矜持的女生现在也活跃了。已经开始倒第三瓶红葡萄酒了。

“他做的最讨人厌的事就是让你讨厌他。”漂亮的大眼睛和她对峙。

“行了吧行啦吧。你们想有这样的男朋友,可是你们谁有呢?我们谁有呢?安静,安静请老师讲。”表情深刻神情刻板的女生压下了她们的轻声争吵。微胖的姑娘看着窗外,思考着什么。

果莎继续讲:

天黑下来,就像现在这样。朋友们都走了,仍然是一齐出去,也是送送大家,也是各种各样的讨论还没尽兴,在院子外还可以再谈论一阵。等把他们送到十字街口再推门走进院子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丁香树那里冲进了我的耳朵,我立刻端起了拳击的架势。

“果什!(特别像“狗食”这个词的发音)。”

我向声音看去,月亮很亮,丁香树下站着小山东丫头。是她叫我!这可是太不尊重我了,她是真叫人反感哪!一时间我都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我只是把头一扭,让她知道我多么蔑视她。可她立刻接下说:“到我家院子来,帮我折几枝丁香花,我够不着,你抱起我就能够着了。木板障子有一块活动了,推开就能钻进来。”

果沙沉默起来,低着头。女大学生们也随着安静起来。没有人吱声。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看着果沙,动了一下嘴唇就低下头看着杯子。不过她还是悄声的问了一句:“你那时多大呢?”

“二十六岁”

“哦,也没大她几岁。”

“你现在会这样想,可那时候我不这么想。”

“老师你现在有家吗?或者说有夫人吗?”瘦瘦的古板认真的女生问。

“有的,我很爱我的太太。”

“听见了?”瘦瘦的女生硬邦邦地对浓黑眉毛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听故事,别非份之想了!”

“老师你看她这神情,能相信她不是个轻薄的女人吗?”浓黑眉毛睁大了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回击着对面古板认真的瘦女生。

她们叽叽喳喳地又笑又闹,互相说着别人听不懂只有她们四个人才心知肚明的词句,开心得忘乎所以。

果沙也跟着微笑不停。

“行了,安静吧!”胖姑娘小声喝止。于是,又都把目光集中到果沙的脸上。

果莎讲起来:

我无视那个山东丫头。这是对她最好的回答。你怎么会想到让我举着你,摘丁香!你回家搬出一个凳子不行吗?还要我钻板障子过去,你可真会想!

我继续走路,就像一切都不存在都没发生一样。这时候,身后传来了她骂我的叫声:“狗食!”我没听错,声音清晰的像一只硬甲虫爬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站住,转回身朝她走去。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得清她一双眼睛盯着我,带着愤怒。我站在她面前,中间隔着这道木栅栏,对她说出一句话,这句话现在说给你们听我都十分羞愧。可当时我竟然毫不思索,脱口而出。那时候我可真是一个很糟糕的家伙。不过也是真的被她激怒了。是啊,为什么平白无辜地骂我呢?我最受不了这么叫我的名字,为此常常和别人打架。当然是把别人打的鼻口流血了。那时我身体好,冬天在冰球队打冰球,夏天练习拳击。可我从不欺负人,相反却常常遭到别人欺负。一般的事我都能忍下来,就是这样故意喊我名字来骂我,我受不了。啊,到底是年轻人。

我字字清晰地对她说:“你这只山东小癞蛤蟆!”

她不知喊了句什么话,山东口音很重。听上去好像是问为什么骂她。也弄不准,也不打算再说了。这一句话就够了。我不和别人骂骂吵吵,更不骂女孩子。是她把我惹急了。她弯下腰从丁香树底下迅速穿过去,听见了衣服刮破的声音。那时候买布要布票,一家人的布票攒一年也做不成两件衣裳,花布就更难买到。她的小花袄刮破了!我并没多想,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我要把这事跟母亲说。想了想,又决定不对她说了,为什么一碰见事总是要和母亲说呢。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倒是要去她家把她骂我的事告诉她的母亲,也许她的母亲还会训斥她一顿,嗯,明天一早就找她的母亲。

还是不开心,有点胸闷。一会儿就睡了。一大早就被来人的说话声搅醒了。是母亲在凉亭里和一个女人说话,躺在我房间里的床上听不大清楚。 

接着母亲把来人让进了厨房,并且敲我的房门告诉我马上起床到厨房去,我穿好衣服走进與洗间,洗好脸,对照镜子弄好了衣领和头发,走到侧面的厨房。是小山东丫头的母亲坐在桌子旁边。我的母亲正在给她倒茶。

她的母亲第一次进到我家里,附近的邻居大人们一般都没进过我家里。因为我的母亲中国话说的不好,也没办法请邻居大人们做客。只有我的朋友们几乎天天来玩。她的母亲人很和善,面带着和蔼的笑容,坐在那显得拘谨不安。说话时嘴角用力,像要把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地咬出来似地。当然是讲山东话。我没进厨房,只是远远躲在门外听着。她也没发现我,我倒常常探头看看里面。母亲把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的两手仍放在桌子下面。她不管我的母亲知不知道丁香是谁,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她讲话,继续说:“我们丁香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呢。早上起来一看,两个眼睛肿的像两颗烂杏子,吓人一跳。”她的母亲说话有些紧张,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特别想笑。我的母亲没听懂,不停地点头说:“是,是。”“这个”。母亲坐的位置能看见我却有意不看我。像听得很用心那样听她讲话。

“你知道丁香为什么哭吗?”丁香的母亲问我的母亲。

丁香哭为什么?

“你们家的狗食骂她是山东小癞蛤蟆。”

“山东,蛤蟆?”母亲没听懂,像听着她说蔬菜名字那样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我走进厨房站在桌子中间对丁香的母亲说:“是丁香先骂的我。当然,我还嘴骂她也不好,现在我可以说对不起。”

她的母亲立刻追问:“丁香骂你什么,这可不行,一个女孩子骂人可不行!”

“她骂我狗食。”

“狗食,你不就叫狗食吗?”我立刻怒火中烧!怎么是这样的母亲,也这样叫我的名字!我叫果沙,果沙!

“是,果食。丁香在家总提果食,果食。我也是叫你果食,这怎么是骂人呢?”她母亲察觉到自己的发音不准,并且在暗中使劲转变,由开始听起来的狗食改进到基本准确的果沙了。她的母亲继续说:“丁香不骂会人,也不能骂你。她在家总说果沙哥哥怎么怎么好,丁香不能骂你。她绝对不可能骂你。”丁香的母亲脸色发红,眼光里有了变化,好像在替自己女儿害羞。她说到“她在家总说果沙哥哥怎么怎么好”的时候,在“她”这个字上嘴角更为用力。我想,我可不愿意听那小丫头奉承我。不过丁香的母亲这样说出来反而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的母亲满脸歉意的看着丁香的母亲,偶尔不确定地又看看我。我有意把话说的快些,不想让母亲为我难为情。看来,确实是出于山东地域发音的习惯。我又一次向丁香母亲道歉,是误解。不管怎么生气也不该骂丁香,她是小妹妹。告诉丁香,我说对不起,我不好。可我内心还是不太情愿道歉。怎么说呢呢,这个小山东丫头,真是找麻烦。我的母亲早已看出来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人家的母亲找到家里来了。母亲也跟着嗫嗫喏喏的道歉,批评我。这事也就这样结束了。下午,我的一群朋友又来了。大家一起合奏,早上的事早已忘掉了。一个小提琴手突然提醒:“小山东丫头今天没出现。”大家从窗户向那个院子看去,大丁香树旁是涂着白石灰的俄罗斯小房,窗户四周是绿色油漆的木板花边。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丁香。因此,我心轻松。不然昨晚我那么失礼,也实在愧疚。不过很快,就从脑子里把这事清除了。因为我们是青年人,什么都可以接纳什么都满不在乎,什么都一晃而过。并且,我和朋友们差不多,没把自己当作大人看待。因为都是单身小伙子,都在母亲身边。

时间就这么过着。我们在夏天去松花江里游泳渡江,钓鱼骑自行车远行,过了火热快乐的一个夏天。是的,从那时起,很少遇见山东小丫头。转眼热火朝天的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天气一下子变凉了。我们都没有什么正式工作,我找了一份临时工的活儿。我在建筑工地,挑砖,一担砖四码,是指担子的一头四码,一码四块,一块5斤重,共160斤重。还要上二层楼的跳板。工资很好,一个月可以收到80多元。我还是不打算找女朋友,那个年代叫对象。我不喜欢一般的女生。我读了许多书,总对自己的未知的女朋友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想象。朋友里面拉小提琴的高壮经不住父母亲天天唠叨,终于和一个女生见面了。晚上他来找我,问我如何是好。我怎么回答他呢?我问:你看好吗?高壮说:“看不出来,没感觉,像个傻子。”这天我开工资了,在附近的门市部买了几瓶啤酒,在凉亭里边喝边聊。母亲已经睡去了。我很自由。拉大提琴的杰克也来了。他有一个妹妹,长得非常漂亮清高。脖子总是梗来梗去像装了弹簧。我们去杰克家,她起身就进别的屋子。仿佛我们都是小流氓似的。杰克的名字是他们的俄国房东给起的。他的妹妹叫德瑞娜。我们习惯叫瑞娜。去她家时,有时候和瑞娜说几句话,可她梗了几下脖子,就进里间屋子了。

因此我对她反而更有好感。记住:姑娘们,有些男人你不要给他面子。你热烈真挚地追求,他反而不当回事了。

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终于打断了我的话,问:“那就是你喜欢她了。她的名字真好听,德瑞娜。记不起是不是《红与黑》里有一个德瑞娜夫人了。

是的,德瑞娜市长夫人,不过倒不一定由此而取的名字。当年的那些贵族俄侨很喜欢法国,常给附近的小孩子取个外国名字。

“后来呢?后来呢?”其余三个有些微醉面色可爱的女孩子争着压低声音催促着。

后来,瑞娜越躲着我,我渐渐地觉得她越发可爱。我开始瓦解了,变化了,崩溃了!我发觉见到瑞娜的时候,我不光是紧张,还很愚蠢,从笨手笨脚到手足无措了。幽默感也没有了,脑子里光秃秃的就是个傻瓜。

     “这时候开始老师您是对瑞娜产生爱慕之情了,了不起。”瘦瘦的女硕士很少插话,这时她红着脸,睁圆眼睛望着果沙。似乎引发了她自己曾经的什么难言之隐。

“Yes,yes,yes。”果沙用英语作了回答。

果莎接着讲道: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喝着啤酒,聊到半夜,并且谈到了雨果的某篇小说时,我冲动地对杰克说:你的妹妹真完美!

“别跟我说废话!”他突然大叫起来。我们都陷入了窘迫的沉默中,我想解释一下,对杰克说:“我没别的意思,杰克。我们是好朋友这么多年,你别生气。”我觉得我说起瑞娜的时候让他受到了羞辱。我决心扳回这个误会。我们三人碰了一下杯子,杰克闷声闷气地嘟嚷:“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这个流氓!”当然他不是骂我。我心里一下子快活起来,站起又坐下转来转去不知干什么好。自己一连干了几杯啤酒。我这蠢样子杰克当然看出来了。

天快亮了,我们才散去。在院子门外的老地方又继续聊了一会。他们走了,我才念叨着:“瑞娜,瑞娜,清高美丽的瑞娜。”我很高兴,思维清晰。回忆着瑞娜清高的面孔和梗来梗去的又白又可爱的脖子。好像听见一扇窗子猛然被关上的声音,谁知道,也许是其他什么声音,瑞娜,瑞娜我把这名字唱进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反复这两个字。走进了房子里,才忍住停下不唱了。母亲的房间传出她轻微的咳嗽声,也许我们早已吵醒了辛勤又软弱的母亲。我悄悄洗好,躺下睡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四处阳光耀眼。

“那是你自己的事”。想到杰克这句话我的心情无比快乐,是星期天。

下午,来了五个朋友,长笛手“西西里柠檬”没来。不过,最令人惊奇最意想不到最让我头晕目眩险些昏死过去的事发生了……

果沙停下来,饮下去一大口葡萄酒他发现还得再要一瓶

侍应生又送来一瓶红葡萄酒,轻轻的一声“嘭”,拔掉了软木塞。四个女硕士,加上外国人果沙,大家的心情都相同,都卷入了这个故事中了。稍胖的聪明姑娘很快干掉了一杯,自己又酌满。氛围一点也不轻松。她们都没吭声,安静地等待着果沙开口。

果莎讲了:

在杰克进来之后,他的妹妹瑞娜跟在后面也进来了。她是第一次到我家来,又害怕又好奇,像一只错飞进了屋子的小鸟。一只手拉着他哥哥的大提琴盒子背带。她的个子比她哥哥稍稍矮一些,有172公分。她面色苍白,像走进了四处闪着蓝火光的岩洞。她一点也不大方,胆小得像只被抓进陌生人家的小猫。而我们几个人,一下子几乎凝固住了。因为从来没有女生进来和我们一起说话或合奏。都希望有喜欢的女朋友,可又都装作不近女色的正统儒生。其实没过一年,他们就相继有了女朋友,聚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以后就散了。再以后他们都结婚了。我们这支自发的小乐队就彻底消失了。这是后来的事了。

瑞娜进来之后,我们之中没有人随便说话了,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在自己的乐器上不停地按动手指,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我急忙搬来一把椅子,让瑞娜坐在上面。其他四个人面带奇怪的笑容看着我。我就更局促起来。她的哥哥像平常一样,提示一起合奏。于是,我们五个人都努力演奏得更好。都把瑞娜当作了最为重要的观众。瑞娜不出声,也不抬头。这更让我觉得她可爱。顺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上她一眼,她的脸色依然很白,一点没有红晕。长长的黑发散在肩上和颈背上,就如同一幅画那么令人感动。她的哥哥杰克比我小一岁,而瑞娜刚刚二十岁。现在这时候我倒觉得她的哥哥是我们的老大了。我自愿放弃了之前的乐队长的架子。偶尔找个由头就问问杰克,我还悄声悄气百般顺从地点头称是。你们瞧我是多么的小心眼啊!遇见了喜爱的女孩子,怎么都好说了。这之前我可不是听别人说话的人。小乐队里我的音乐造诣最深。大家都要听我的。现在不一样了,杰克是老大,都听他的。当然,不光是我,其他男生也会这样吧。你们说呢?

果沙挨个看了一遍女文学硕士们,她们摇头,不想多说,只想往下听。

这个下午,我们很快就散了。是瑞娜先提出要回家了。她不习惯在这么多的男生中坐在一边。她和别人都不太熟悉。我送大家一齐走出院门,没像往常那样聊上一会儿。深秋时节,晚上天有些冷了。回家的小路上,我看到山东小丫头家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些日子,她再没出现。也就把她忘记了。倒是很特别的一种情绪出现了,就是我总是想起杰克的妹妹瑞娜,总是想起看到她侧面时,光滑散下来的长发和她白皙的面颊。

叶子早就开始落下来了,木栅那侧的大丁香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在哈尔滨,它们是先开花的树。可真是可爱的树啊,你们闻闻,多香!

果沙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外面的丁香的香气飘进了大厅,阵阵清香悦人。

果莎继续讲:

我们已经不再提起邻院的山东小丫头了。她是一个小孩子。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在院外喜出望外地看见了瑞娜,我请她进屋子里坐坐,她说怕见到我的妈妈。这我理解,我也不希望妈妈看见女生来找我。她说杰克让她送来一张电影票。我没敢问:“你也去吗?”,没问。不该问。但是我十分激动,认为当然她会去。

站在那不知道再谈什么,我东张西望,也怕邻居们看见。你们也许奇怪:“这算什么呀!多该炫耀的事情啊!”不,那个年代可就算什么了。何必听到风言风语瞎说八道的。

瑞娜也表现出要匆忙离开,有点慌张的神色。天冷,又是阴天,整个天空一个灰色,看不见云团。道过谢我们就分手了。进了院子,朝自己家门走去。在凉亭拐角回头的一瞬,看见了山东小丫头在她家的窗子后面朝我这里张望,随之她立即把窗帘拉上了。嗯?她不是跟我赌气吧?这个古怪的小丫头,还记着我叫她“山东小癞蛤蟆”呢,也可能她正好拉窗帘被我看见了。为什么这么去猜测她呢?我很小心眼是吧。

电影我当然去了,除非地球崩碎了或者电影院的楼着火了。可是,瑞娜没有去,她哥哥杰克也没去。倒是在我身边空了一个位置,一直到演完都空着。有人问可以坐吗?我冷冷地回答:“不行。”这是瑞娜的位置,除了她任何人都不可以坐。是的,她也没坐。电影是日本的《啊,野麦岭》。一部好片子。却没看好。心里一刻不停地期盼着瑞娜进来坐在身边。天哪,很折磨人。

“会拉她手吗?如果她来的话。”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问。不,不会。那个年代,我可不行。惊恐万状的事。万一被拒绝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去死好了。我可不是死皮赖脸的男人。我胆子小,又特别害羞。正是这些原因,导致了我初恋的失败。

“这是你的初恋吗?”好久不插话的那个斯文的女学生问。还不算是呢。只是有恋爱的心思。一切都不着边际呢。

“你太纯洁了!如果当时瑞娜是我该多好。”斯文女生说。

“别想得那么美,那也不要你!”胖些的女学生有意气她。

“老师,你看她清瘦,目光镇定,满腹经纶的样子,她最不可信,她的男朋友跳楼三个了。”斯文的女学生认真的细声反驳,潜在着幽默,令人喜悦不禁。

“都停下,你们这些乌鸦。请老师讲。”胖胖的学生严厉地制止她们。

果莎又讲: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杰克来到我家。你们听听这些名字,杰克、瑞娜、萨沙、辽娃,都是中国孩子。可当时的哈尔滨,俄国人和中国人住邻居,就给孩子们取了这样的洋名字。他告诉我,瑞娜那天感冒了,第二天在家躺了一天。我装不懂,问:不是你去看吗?杰克说:我上班,怎么能去看电影呢?我心里特别美滋滋的,还是觉得有点害羞。杰克,让我拥抱你吧!

啊,冬天到了,大家依旧是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合奏。因为这几个乐手都找到了工作。有临时工,有长期临时工。长笛手“西西里柠檬”很忙,他在排水公司,通下水的马葫芦。活儿很脏,啊,对不起,这餐桌,这美酒不该说肮脏的事情。总之,他非常满意,钱挣得多。来的时候常常拎一包红肠、粉肠什么的。一定会有人问:你把手洗干净没有?大家一起喝点啤酒。啊,那时候的生活,多单纯多美妙啊!虽然贫穷,却特别快乐。朋友们之间真是又真诚又温暖。像亲兄弟。松花江封冻了,我们一起从冰上走到太阳岛,再走回来。有一次瑞娜也跟去了。她靠近她的哥哥杰克,这边是我。其余几个人都走在了我们前面。这反倒让我又害羞又慌乱。一句有水准的幽默语言也说不好了。想说一句逗笑的话,说出来却那么别扭。瑞娜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会做了。平时油头滑舌把大家笑得透不过气来。现在和傻子一样了。可是,又有一个令人惊喜的事出现了!瑞娜突然用手拉住我的胳膊,惊喜和胆怯中才发现:刚才她险些滑倒。我可没伸出手挽着她,我没胆量。她只拉了一下就把手抽回去了。我的左臂开始僵硬,悄悄地张开了些。以便她再要滑倒时抓得更牢靠。

“她又抓你了吗?”浓黑眉毛女学生问。

“什么是抓你了?这问话太差!”表情认真的女学生反驳她。

哦,没有。再没碰见要滑倒的地形。我的左臂一直那样期待着她的手抓住。僵硬得快要抽筋了。

“没有手抓住你的手臂?”浓黑眉毛惋惜地长叹了口气。

“哎,这叫什么时代呀!泯灭人性。这进展也太慢了。”瘦姑娘说。

可中国人口一个也没减少。果沙接上说。是我很笨很傻。还担心左边的杰克看到呢。他一点也没表现出来我可以跟瑞娜接近。反而他总是用眼光扫我监视我。那个年代,啊,就是这么一个年代。

我们大家总在一起玩,下班后在一起合奏。有一个小提琴考到军队文工团,很快离开了我们。可是又增加了一个哲学研究者和一个钮扣式手风琴。每天过得很愉快,就是常常饿,常常想吃肉想得发疯。那个年代一个人每月250克肉,150克豆油,两块豆腐,这些全要凭发下来的票券和购买证才可以买到。很馋很馋哪!

瑞娜偶尔来,我也暗自平静下来,暗地里常常期待她到来。时间就像表一样滴答滴答地过着。我们都没什么表示。很平常,如兄妹。春节的时候,回家时经过山东小丫头她家的院子门口。她的母亲穿了一身新工作服,就是工厂发的那种深蓝色的帆布衣服站在她家门前的街上。是算作过年的新衣了吧。山东小丫头站在母亲身边,还是那件红地小白花棉袄,却套上了一条新的蓝布裤子,像是她妈妈的工作服让她要去穿上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系了一条红底黄格子的头巾,看上去太不顺眼了。这是成年妇女系的那种。没准是她母亲的,叫她死缠硬磨要去了。她站在那儿,很显眼。远远就能看见她。她刚刚十五岁,瞧这身打扮,像一个大妈似的。我看见了,很不舒服。装作没看见。可是她的母亲先跟我打了招呼:“下班了。”“啊,下班了,阿姨。”我只对她母亲笑了笑。而山东小丫头在那儿使劲地盯着我。我从眼角注意到了这点,可我就是不理她,不看她。

过年这些日子,瑞娜来的比以前频繁。有时候她一个人来。却没和我单独在一起过。母亲只有一次试探地悄声问我,“瑞娜是个可爱的孩子”。看得出母亲很喜欢她。过了春节进入四月份,天气最不好。路面在白天中午开始融化,晚上又冻上一层冰壳,走路很容易摔倒。在我送瑞娜回家的晚上,她一直挽着我的胳膊,经过邻居家门口时也没在乎有没有被别人看到。因为实在是路滑。我自然想起那次过冰冻松花江面时的暖暖的蜜意。我听到有人“哼”了一声,天黑也没注意是哪传来的声音。我们走在这个远处只有一只路灯的晚上,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情侣。而且,那个年代,情侣、新婚夫妇都是不可以像现在这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这样就很突出,很扎眼,很遭人指点谈论。

五月初,山东小丫头做出了一件很出尽了风头的大事,在我们那条俄国人和中国人混住的街上,实在是太抢眼了!她,十五岁的山东小丫头,挽着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青年从家门出来,紧挨着一路走在这条街上,脚步悠闲。下午,两个人又挽着一起由远处的路口走了过来。我看到的正是这个下午时刻。山东小丫头一下子楞住了,她看了我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向高处。把手更紧地抓住了男青年的胳膊。像个成年的少妇一样。而那个男青年,长得又黑又瘦,小眼睛,呆呆傻傻的,不住地撅起上唇挨近鼻子,把鼻涕一次又一次抽进喉咙里。后来知道这个青年是山东小丫头的表哥。这不关我的事,我决定,开始准备考大学。每天抓紧时间复习旧课本,还要合奏,还要上班。自那以后,瑞娜只来过一次,就再不来了。我当然也没多想什么,她的哥哥调到北京去工作了,有时候合奏的朋友只有两个人。显得冷清。还有两个朋友有了女朋友,热恋之中,也很少来我们家了。我的母亲只是自言自语说过一次:“瑞娜很久没来了。”像是自言自语,我却看得出母亲早就想说这句话了。我的房间开始寂寞起来了。听说我要考大学,朋友们也许想到要少打扰吧。不过,其实是什么也不影响。每天我照样拉琴。而这个时候听母亲说起瑞娜,心里油然生起了一种特别的思念。还不是亲人间的那种思念,是希望她在这个房子里,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昏暗的黄昏,静悄悄的什么也不要说。我想起她看书的样子,双腿靠拢,双手捧着手,腰挺得笔直,就像一幅画。她是个好女孩儿,安静、聪明、很有教养。这种思念越来越扩大着占据我的精神活动范围。我开始想,要不要去她家做客呢?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真是存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奇怪心理。一天下班后,我强迫自己承认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去她家看看她。可是心情像一个盖子,总是从边缘的一处溜出来我对她的思念,这才是我走在去她家的路上的真正原因。她家是在木栅栏圈起的院子深处的一幢俄式小红砖房子。窗子里亮着柔和的白炽灯光。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到她家。我在木栅栏门口徘徊了两圈,犹犹豫豫地推开木门,挺起了胸,走向红砖房。在玄关外面的台阶上,犹豫着。举起手扣起中指,却迟迟难以敲在门板上。里面传来了开门声,我紧张万分,自觉得很冒失。是瑞娜开的门。我以为她会推开闪身放我进去。可是她把门开成一条缝,只能看见她一只眼睛和半个嘴角。一点也没开大。她在里面说:“我也有话跟你说,正好你来了。你既然已经有女朋友,就不应该再来找我。”我一下子没听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像立刻要被人推下悬崖那样的绝望:“我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有过!”瑞娜看了我有二十秒,把眼睛躲开说:“那就没有吧。”

她关门并不重。于是我退下了三级台阶。摸着脑门儿,一阵子陷入了绝望的境地。走出木栅门外,才发现我还在用一只手按着前额上面的头发。是啊,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女朋友,根本没有。前不久对瑞娜初次萌出了那种特别的思念,此刻更是倍加沉痛地了解到:一切都将结束了。除了这点儿,什么也没有了!特别失魂落魄,特别无助孤独,特别有一种一切都完蛋了的被远远抛弃的痛苦。这些我能够跟母亲讲出来吗?

我一时没了主张。还要再问瑞娜是谁告诉她的吗?没必要了。问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关键是瑞娜那满脸鄙视和冷漠的表情,我无法承受。越是这么想着,越认为要向瑞娜说明。我在街上站了许久,头脑混乱不堪。思索着这个意外的打击。这无中生有从何而来呢?不,我要告诉瑞娜:“我没有女朋友。”我又站在了俄国红砖房玄关门外的台阶上,举起右手,扣起中指,敲响了门。

“瑞娜我想跟你谈几分钟,可以到街上去吗?”

我的声音干枯,心跳到了喉咙。她冷冷地看着我不出声。

没有出来到街上的意思。一男一女站在街上谈话,在那个年代,也一定会招致街坊邻居的闲话。我梗咽着嗓音:“我从来没有女朋友。杰克知道。我不是说谎。你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懂。”我声音压得很低,我毫不怀疑自己立刻就要哭出来了。

瑞娜把门推的比上一次大,可以看清她整个脸庞,可我不敢抬眼看她。

“我肯定地告诉你,有一个女孩子特别喜欢你。是你的邻居告诉我的。”

“邻居?”我在想是谁,这怎么可能。

“是一个小姑娘,你的邻居。她说有一个人特别喜欢你,和你好了很长时间了。她告诉我不要再找你,那个人要是知道了会非常伤心。”瑞娜眼睛向上看着暗下来的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哪有的事!瑞娜,这是没有的事!你的哥哥知道我。杰克,我的一切他都了解。我要给他写封信请他证明我的清白,这山东小丫头怎么这样造谣生事呢?她一直跟我作对闹别扭。”

这时刻,我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没法去对瑞娜表白。更重要的是她的表情明明是看透了我在撒谎。对山东小丫头的话似乎深信不疑。

“你长得非常帅,就那一头金发就让人着迷,你聪明又有才份。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你呢。听了你邻居的小姑娘这么说,我才恍然大悟,我不该喜欢你这种男人。我是小心眼的那类女生,不想动不动就疑心生暗鬼的。这种心情我受不了。”瑞娜说完,改变了刚才的冷漠。近乎深情地从头发到下颚看了我五秒钟。我有了一种要表白的冲动,立刻又压下去了。因为我和瑞娜之间,已经完结了,终止了。只好说再见。浑身软弱走下台阶,瑞娜关门的声音很轻。

“这山东小丫头怎么样呢!”胖胖的女硕士满脸愤慨,声音超出寻常。近桌的客人扭过头来看。

“太差劲了!什么人格啊!”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也表示出不屑。

“是,非常不好。怎么能这么做呢!”斯文古板的女硕士。

“很不道德!”清瘦的女硕士一下子站起身,想要跟谁吵架。

四个女生又愤愤地喝下一大口红酒。

“你应该当面质问那个小孩:女朋友在哪儿?是谁?说!”斯文古板的女硕士变得激动了,就像和谁吵架。

果沙张开右臂摇动着大手:“没有必要。根本没有必要。我不会去问她,她是个小孩子,我骂过她是‘山东小癞蛤蟆’。”

果莎停了三分钟:

不过我惨了。真惨了。自那时以后,我心口里总时时堵住一个硬硬的东西,像一块硬橡胶。动不动就想起瑞娜冷漠的面孔和眼神。而且一个曾经出现过的,非常深刻非常美好的东西,永远失落了。你们也许丢失过可爱的东西。可是,什么可爱的东西都无法和你失去你爱上的人那么心搅那么利刃切心般的苦闷。我们常常说道“痛苦”两个字,这痛苦两个字,现在简直无足轻重了。

果沙说得很动情,眼睛里出现了明显的泪水,蓄积在下眼睑上,稍稍一眨就会滚落下来。也许会连成串儿。姑娘们安静下来,有些慌了神儿。果沙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好一阵不说话。

丁香花又要开了。邻院山东小丫头家白色俄国小房子前的那棵大丁香树的树梢上,满满的挤着一小束一小束淡紫色的小花苞,好像都在等着在某一天里突然开放。好长时间没看到邻居山东小丫头丁香。我忙着复习,朋友们很少来打扰了。这天夜里,下着五月的一场大雨,远处有沉闷不清的雷声。近处,打开窗子的院子里,一种极有生命力的气息直入胸腔。是泥土、树木和丁香的味道。好久没闻到这样让人精神抖擞的空气了。现在,我精神里的那种煎熬已经过去了。像挣扎出了炼狱。我推开朝着丁香家对开的两扇窗户。雨声不大,让人气静神宁。突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在丁香家的院子里传出来,令人惊恐万分。我首先想到有人被杀了!随着丁香家的门砰!砰!响了两声,声音很大,震动似乎传到了我们的房檐铁皮上。尖锐嘶哑的嚎叫声接二连三,是女人的声音。混杂着压低声音的急极败坏的话语声,无法听清内容。又听见木棍或什么条状物抽打人身体的声音。而女人的嚎叫声和挨打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听得到打击声和嚎叫声没有什么关联。夜很黑,看见邻院的另一户人家的窗子里点亮了灯。在密集的斜织雨线里,看到一个人跪在地上,好像是丁香的表哥。丁香家只有她和她的母亲,最近从山东家来了这么个表哥。丁香的父亲在大兴安岭当伐木队长,她的哥哥和父亲在大兴安岭。过年回来住两个月又回去了。有人出来和丁香的母亲说什么,根本听不清楚。丁香的母亲说着说着也哭骂了起来。嚎哭的是丁香,现在声音小了更加沙哑。不住地倒着气抽咽着,偶尔还要嚎哭两声。有一个窗户里又亮灯了,又有门打开了,出来了人,人们撑着伞,披着雨衣。昏暗混浊的灯光中,丁香蜷缩着身体,一只手按在胸前小衬衣上,另一只手向上拉着短裤,光着两条腿。样子又可怜又惊慌失措。丁香母亲手里的木棍也被邻居夺下了。而蹲跪在地上的表哥不知窜到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惨事,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也被嚎哭吵骂声搅醒了。她过来站在窗边看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她用俄语祷告了几句。是希望人们之间要和平互爱的意思。十多分钟过去了,一切又进入了平静。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觉得丁香很不尽人意,又预感到她身上一定发生了大事。还想起瑞娜挽着我遇见她正挎着她的表哥,那个家伙撅起了上唇和鼻孔挨在一起用力把鼻涕吸进喉咙里。真恶心,这么个尖嘴猴腮的表哥。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法判断。但是,丁香尖锐又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一直在我的耳朵里,非常恐怖。怎么摇晃头脑也除不掉那个惊心动魄的恐怖感。这个寒雨连连的夜晚,我想到丁香被刺中了一刀,也许不是要害,一定出血很多。

第二天,丁香家的院子很平静。我没兴趣去打听人家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件。丁香开花了,一束束的花从下面开始绽开小小的十字花瓣,浅紫色,静悄悄的。雨在早上就停了。院子、街道、房子都是潮湿的,空气的味道很好闻。这之后,很久没看见丁香。那天夜里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了耳朵里。丁香的表哥对她做出了不可容忍的举动。但是,得逞了没有,邻居们只是猜疑。雨夜当时,就被丁香的母亲的木棍打跑了,回山东家去了。我还是没看见丁香。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山东小丫头丁香长得什么样,我一点也没留下记忆。我没认真看过她。直到我考上大学要离开哈尔滨前几天,看见了丁香两次。都是她站在院子门口,斜着脸看着街口。那时街上行人很少,又很安静。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直盯着我。我想她又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让我不舒服的事。我有点顾虑,尽量在走到她跟前时离她远一些。却又不能做的太明显被她察觉出是躲着她。就这么从她面前稍远的路线走回了自己的家。我低着头,也许她要说话却没说,不知道。第二天我回家时,远远地又看见了她。他竟然朝我走了几步离我有一米远停下了脚步。我看到她的个子很高,也许是长久没见面长高了。而且长得也很好看,大眼睛圆脸盘,像当时电影里的女英雄。

“果莎大哥!明天你就走了吗?”你们看,她什么都知道。

“啊。”我回答她。我这才察觉到,她刚才的发音又细润又准确,又温和体贴。比你们刚才的发音还好听。

“果莎大哥,果莎大哥。”她又柔声细气地重复了两遍特意引起我的注意。没错,发音非常清晰,绝不会再让我误解了。果莎为了更好地说明,又柔声细气地重复一遍。四个女生立刻都大笑起来,和刚才的氛围很不协调。果莎懊悔自己的重复,也不高兴她们的笑声。像取笑。

果莎继续讲:

我没多说话,好像随便点了下头就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晚上看书的时候,无缘无故想起来,丁香今天的准确发音,那么好听,她一定做了很多的学习和练习。这是为什么呢?在我的人生当中,最后听到丁香的仅仅是这两句短短的问话,而且又想不出有什么意义。

寒假期间我回家一次,丁香一家已经搬走了。搬到什么地方谁也没告诉。也听到说丁香发生了一些事,我不想认为那是真的。就是她的表哥对她非礼以致丁香怀孕。这些不入耳,也不想说给你们。我的母亲和我认为那都是传言不可信。大学一毕业,我和母亲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前面说了,我在墨尔本广播电台做过记者,做过播音员。后来,六年前辞职,专门写有关哈尔滨的历史和历史人物。曾经有很多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在哈尔滨生活过,我要写好这些事情。这六年我每年回哈尔滨两次。以前也去过自己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生活的旧址。1980年以后,马家沟地区像别墅群似的大片街区都被拆毁,建起了五楼六楼的楼房,很难看。人们相互都不认识,很冷漠。眼睛里带着敌视。问点事情回答的又生硬又厌烦。又一次在我的旧址溜达了大半天,老邻居一个也没遇见。每年回来都去旧址转转看看,回忆以往的旧事烟尘。还特别想知道丁香的情况。最后一次听她叫“果莎大哥”的声音,留在耳朵里面越来越清晰,特别柔情,还有一点忧伤。那年她不到十六岁,我是这样的一个傻瓜,又容易害臊的年轻人,应该怎么样去想象她呢?

临去澳大利亚之前我常常想:她要是还不嫌弃我比她大十一岁,我就会先请她原谅我那时候像个傻瓜一样,还骂她是山东小癞蛤蟆。真不好意思啊,特别后悔!没有机会向她道歉,连她偷偷练习后用正确好听的声音,问我“果莎大哥,明天你就走了吗?”我都没回答她。

我总想:有一天我把丁香拉到丁香树下对她说:“能让我抱起你折几支丁香吗?”

我的故事讲完了,姑娘们。

对,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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