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那天，几张小像被送到了溥仪面前。
“皇上，您看上谁，就在谁的照片上画个圈儿。”
这是爱新觉罗家的最后一次选秀女，本来该把八旗闺秀们召进宫站成一排，再由皇帝细细看过再作挑选。
可如今时移世易，逊位的皇室不再是苍生的主人，他们拥有的，只是紫禁城那一小片天。
低调和从简，都是大势所趋下的退而求其次。
那时溥仪15岁，还不大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也不大能判断女孩子的美丑妍媸。
更何况那些照片小小的，人人都瘦得像个纸人，面孔也只有小小的一张。若真要比较，也只能比比旗袍的花色。
于是这漫不经心的少年皇帝随手找了个略微顺眼的，又漫不经心地画了一个圈——
中选者叫文绣，额尔德特氏，蒙古族。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家道自然也败了，只剩母亲和女儿们相依为命。
这样的家世，做皇后显然是不够格的。
太妃们吵翻了天，另一个女孩又被推到了溥仪面前。
郭布罗·婉容，满洲正白旗人，父亲荣源是内务府大臣。她本人也生得如花似玉，还学过英语和钢琴，接受过西方先进文明的熏陶，是个名副其实的白富美。
溥仪本就无所谓选谁，于是又另外画了个圈，圈住了婉容的一生。
可文绣也不能不要。
毕竟那御笔一圈，她就不好再许配别人。于是大家各退一步，把两个女孩都送进宫来。
少年文绣
只是，婉容是被八抬大轿风风光光从正门抬进来的。而文绣走的是侧门，还必须提前一天入宫，跪地迎接皇后。
国破了，但家未败，规矩和等级也都还在。
紫禁城内的尊卑贵贱，依然清楚分明，且难以打破。
那场婚礼声势浩大，民国元首、政界要人、各国大使、社会名流纷纷前来祝贺，报纸更是连篇累牍地报道，一时间风头无两。
但热闹是溥仪和婉容的，跟文绣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
2
深宫岁月不易过。
尤其是名存实亡的深宫。
按照协议，民国政府以四百万岁费厚待逊位的满清皇室，帝王尊号也仍存不废。
荣光俨然已是纸上的荣光。宫门一关，仿佛个个都在自欺欺人，拿残存的一丝骄傲糊弄自己罢了。
但事实上，文绣和婉容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好时光。
溥仪给文绣请了一位英文教师，也常常和婉容一起摆弄新奇玩意儿，比如自行车、照相机，玩得不亦乐乎。
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三个玩伴。
当然，女孩子之间会不时发生些小摩擦。因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的关系，又免不了龃龉不断嫌隙暗生。
婉容与文绣
婉容曾给文绣写过一封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数日不见，不知你是不是还在那里顾影自怜呢？我今天特别想买一面镜子，专门给你预备着你顾影自怜的时候用。我还做了一首歌词，好让你能重新高兴起来。歌词是这样的：
爱莲女士吉祥
爱莲女士弹琴弹的好
爱莲女士唱的好
爱莲女士的娇病好点了
爱莲女士进药了吗？
爱莲女士进的好，拉的香。
从这封信，我们可以大概猜测出两人的性情与地位差异：婉容相对活泼时髦，在二人关系中占据主动地位，也明显更得溥仪宠爱。
其实也正常。
她长得美、家世好、又受过西方文明教育。对一心想要出洋留学的溥仪来说，新派女子婉容自然要更对胃口一些。
而幽淑女文绣的行事做派是过了时的旧风景，很难提起溥仪的兴趣来。
有个小传闻说，有一次，文绣随意吐了一口痰。婉容看在心里，便向溥仪告状，文绣受到斥责，心中又多了一层隔膜。
两个人的后宫翻不出大风浪，但也少不了小风波。
3
文绣爱莲花，她给自己取了个号叫“爱莲”，很有些高洁傲岸的意思。
这种特质在1924年被驱逐出紫禁城时，得到了最充分验证。
那时，冯玉祥派来军队，要求溥仪及其家眷必须在三小时内搬出紫禁城。众人慌乱至极，都忙着谈条件收细软。
树倒猢狲散，多捞一点是一点吧。
文绣却在衣袖里悄悄藏了一把剪刀，准备自杀以身殉清，但最后因人阻止而未能成功。
她不得不跟着自己的皇帝丈夫逃出宫殿，从北京辗转到天津，最后在一所名叫“静园”的处所落脚。
此时，溥仪的皇帝尊号没了、优待条件也没了，文绣也由皇妃变为普通人家的妾。
可现实再颓败，也遏制不住争宠的心。
毕竟一山不能容二虎，正当妙龄的一妻一妾，也多多少少会有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当时的婉容风头正盛，她跟着溥仪频繁出入社交场合，靠着美丽的容颜、显赫的身世、优雅的言行而一跃成为天津社交场上的明星。
相比之下，文绣要寂寞得多。
她不喜热闹也不善交际，溥仪对她本就不大热情，此刻满心满脑都念着复辟，对这个不大讨喜的妃子，自然是冷淡的、疏忽的。
所以大部分时候，文绣都独自守在空旷寂寥的园子里，被当作一个隐形的透明人。
4
溥仪的偏爱，也愈演愈烈。
有一份1926年的溥仪赐赏的记录显示：
当时很多的人都领了赏，既有前清老臣，也有新兴军阀，还有包括皇后在内的众多皇室宗亲，甚至丫鬟、太监等下人，却独独没有文绣的名字。
文绣不忿，也曾用“比赛买东西”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虽静默，却不是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女人。
溥仪在《我的前半生》里记录了这段妻妾争宠：
“她（婉容）买了什么东西，文绣也一定要。我给文绣买了，婉容一定又要买，而且花的钱更多，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后的身份。文绣看她买了，自然又叽咕着要。”
女人的世界本就不大，被身份一圈，便又一点点地缩小再缩小，最后只剩下些原始的渴望和欲求。
但天长日久地熬下来，文绣的心已经一点点凉了。
她读过诗书、物质充裕，心里存着对爱情的隐秘渴望。对自己的皇帝丈夫，大概也曾真心倾慕，渴求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眼下的一切都在证明，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并非良配。更何况在溥仪心中，妻妾也不过奴才罢了。
哪怕她苦闷地想要自杀，溥仪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不用理她，她惯用这种伎俩吓唬人，谁也不要理她。”
再后来，溥仪打算投靠日本人，为了自己的复辟梦想奴颜媚骨，尊严踩成渣，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丢尽了。
清高的爱莲女士表示：这样的男人，老娘不要了！
于是，文绣在1931年的某个平静日子里，由妹妹文珊和表妹玉芬协助着悄悄逃出静园，并很快登报声明，要结束和溥仪的夫妻关系。
5
溥仪和一干遗老遗少暴跳如雷，为了挽回颜面而下旨废淑妃文绣为庶人，并支付了一笔赡养费。
几乎没人支持文绣的做法。
她有个哥哥，甚至在天津《商报》上发了一封公开信给她：
文绣哥哥写的信
君王的余威尚在，三从四德依然是女子的最高行为规范。而文绣的做法，相当于是对君权和夫权的双重背叛。
另一方面，离婚意味着放弃优渥的生活条件。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爱新觉罗家败了江山，但还有大批资产。按照当时的形势来推断，委曲求全足以换来下半生的富贵繁华。
毕竟文绣已在深宫中蹉跎半生，外头那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并不是任何一个出走娜拉都应付得来的。
至于溥仪给的那五万元赡养费，经过律师、中间人以及家里人的克扣、占用、“求助”，也剩不了多少了。
果然，文绣离宫后的日子不好过。
她做过小学教师，却因为“皇妃”的身份而屡遭围观，最后不得不辞职回家，靠做些手工活儿勉强度日。
锦衣玉食没了，但有了最最珍贵的自由。
而此时，婉容正在伪满洲帝国的宫殿里吞云吐雾，用虚幻的快感来迷惑自己，用偷情的刺激来麻痹自己。
因为溥仪他，谁都不爱。
他只爱江山，爱那个复辟的水中花镜中月。
所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6
后来的二十多年里，世界风云诡谲，局势一变再变。
投靠日本人称帝的溥仪最终自食恶果，逃到苏联又被引渡归国，再被强制劳动改造。
而此时，文绣也遇到了另一个男人。
在跟溥仪离婚时，有一项约定是文绣终身不得再嫁。但抗战胜利后，这一项规定也被自然而然地废止了。
那个男人叫刘振东，是个国民党军官。但一年后，他因为时局动荡而退役，沦为拉板车的苦力。
而彼时的文绣，做的也是糊纸盒、沿街叫卖一类的卑微营生，后来到了报社做校对，但也是勉强糊口，艰难求生。
这对贫贱夫妻在一起生活了6年后，文绣因病去世，年仅44岁。
到了尘埃落定时，总是不由自主要拿文绣和婉容做比较：比起皇后娘娘的破席裹尸，文绣终究有尊严一些，也幸福一些吧。
性格决定命运，如是而已。
倒让人想起文绣年少时写的一篇小文章，其实她的性格和追求，早就写在里面了。
文绣《哀苑鹿》
好一个“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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