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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是阿宝。
阿宝是疯子的小名。
当下他正坐在我的斜对面,快四十岁的人了,穿着一件对襟布衫,手里摇着一把竹兰扇子,一双眼晴闪烁着快活的目光。他脸色白净,五官端正,一颦一笑,倒像是上台演戏的小生。
姆妈,我要吃包米。
他用手点了一下我手上黄橙橙的东西。
乖儿子,这不是包米,是黄瓜。
坐在他旁边的老妇人解释说,阿宝肚子饿了么,娘给你吃大饼。
老妇人打开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块发硬的烧饼。
阿宝显然对烧饼不感兴趣,眼晴直盯住我手上的黄瓜,嘴唇发出咂咂的声音。那年我才五岁,瞧着疯子的火辣辣目光,身子直往母亲的怀里钻。母亲抚着我的脑袋,说,不怕,不怕。阿宝逗你玩的。
说着,从我手里掰了半截黄瓜递给了阿宝。
阿宝接过黄瓜又还了回来,认真的说,大姐,姆妈说过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阿宝是个乖儿子,最听姆妈话……
母亲听了扑嗤一声笑了,站起将黄瓜重新塞到他的手里,对着老妇人说,三婶,你倒是发句话哩,看你宝贝儿子客气得像初次上门女婿一样……
滿船的人都笑了。其实船不大,只能坐十人,船头的老大是个红鼻子的快活老头。他对阿宝娘说,依我看,阿宝的病或许能治好,这么好的后生,真是可惜了!
已经疯了三年了,打从日本人走了那年,他从牢监出来,已经认不出我了……
五婶眼圈红了,说着低头抹了泪水。
抬头不见娘,见娘泪汪汪。
阿宝啃着黄瓜说。
不是疯子,早就挨抢子了。
坐在中间的胖子拍拍腰里的傢伙大声说,他嘴里镶着一颗金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都怀疑他是共产党哩,阿宝,你说是不是…
哎哟,黄队长,你不要吓唬他才是!
五婶拍拍阿宝的肩膀说,他已吓得双手抱住脑袋,黄队长逗你闹着玩的。他慢慢地抬起头朝黄队长傻笑起来。
这是一个一九四九年九月的一个上午,立秋已过,丹桂飘香,两岸的麦田已收割得干干净净。阳光刚露头,靠近河埠头的地方,就有不少农妇在洗衣洗菜。空气隐约传来她们的笑语声,也可听到前方巡逻舰的哒哒的马达声,有人吆喝着上岸捡查。听说,解放大军已经开进大前镇了,由于隔着一座大山和三十里水路,听不到枪炮声,但从黄队长和船老大的对话中,弥漫着一股不安气息。
元宝镇快到了,这是大家共同的目的地。黄队长要去警察署汇报治安情况,我和娘去外婆家串门。而听三婶说,她带阿宝去三星庙烧香……但要上岸除了黄队长外,其他人还要接受安全检查。我抬头似乎看到码头上端着刺刀的人影和青天白日的旗帜。
阿宝好像活跃起来,四周瞅瞅,好像寻找着什么。他手舞足蹈,口中唸唸有词。对面河埠头墙上写着商行运货的信息,今日黄沙,砖头交易的价格。在老刀牌香烟广告下面,有一群染坊女工在洗衣服。
阿宝有点花痴。看见女人来劲了。
小别重逢梁山伯……他摇着扇子,清清嗓子唱开了。
好!听到岸上有人喝采声。
倒叫我三分欢喜七分悲……
洗衣女工嬉嬉地骚动起来。桥上跑来一群孩子,嘴上嚷着疯子,疯子,一边向船上掷起泥块来。
这些小赤佬!
黄队长草帽上挨了一下,咆哮起来。船老大叫阿宝赶快伏下。只见对面岸上的有一位女工,吓得落水了,阿宝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救人。就在众目睽暌之下,俩人缠绕着抱在一起。三婶急得直唸阿弥陀佛,母亲紧紧地抱住了我。
眼看俩人在河面上载浮载沉。幸亏来往的船多,七手八脚地用竹竿把阿宝和女人拽了上来。
这件事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抹下了浓重的一笔。许多年以后,当我在元宝镇读小学,发现阿宝穿着军装搀着一个女人手在大街上散步时,心中的谜底解开了。原来阿宝不是疯子,他和那个女工都是地下工作者,为了迎接解放大军,俩人在水中传递了重要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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