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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作者: 小师弟说 | 来源:发表于2020-05-31 15:12 被阅读0次

    首先说明,这不是一篇我写的原创稿,这是作家麦家的一篇演讲稿。这所以我要将这样一篇演讲稿整理发出来,是因为这场演讲实在是太好了。

    我觉得人生很妙,妙在充满随机。我们不清楚下一秒会遇见怎样一个人,她/他会对我们说怎样一句话。也不清楚明天我们将会在什么地方,做怎样一件事。一瞬间,我们心头闪过无数奇怪的念头。又一瞬间,我们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我们的一生像是探索一个神秘的黑箱,我们不知道投进去的时间、精力和心情通过了怎样一种奇妙的组合,最后生成一条只属于我们自己的路。

    每条路,都有自己的崎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这是一种领悟,这种领悟需要一个或者很多个契机。这个契机可能是一个人、一句话、一本书、一部电影或者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

    从小到大,我听过很多名人的演讲。他们或鼓励我们学习,或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大都抑扬顿挫,将演讲艺术玩的风生水起。后来,我听到了罗永浩的演讲,依然是将说话玩出了艺术的味道,但在艺术之外多了一种名为情怀的东西。

    情怀这东西单拎出来讲,有点不好描述。我管它称之为一种灵魂方面的气质,就如同一个绅士,从年轻到衰老,眉宇之间始终保留着的那份夺目的光彩。外貌的气质,是由长相、性格、学识、阅历、修养所共同养成的。而灵魂的气质,是一种浪漫的理想,经历过现实的层层打磨之后,最终形成的一种珍珠一样的“内丹”。它是一个人的初衷,是一群人的勇气,还是废墟中残存的一念信仰。它非常重要,它是促使我们生活继续向前的,为数不多的精彩理由之一。

    昨晚无意中听到了麦家老师的这场演讲,听完我就决意要将这场演讲的文稿整理出来,分享给大家。里面情怀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震颤人心的真诚。他将自己解构,让我们看到人何以为人。他像“贝爷”一样,一次次跳入泥淖,然后向我们演示遇到相同的情况应该如何自救。他露出自己的伤疤,告诉我们生活中难免受伤,但有的伤会自动愈合,有的伤会留个疤,而有的伤足以致命。他将自己放在显微镜下,然后告诉我们一个人无论多么光鲜亮丽,一定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肮脏。他深情款款,娓娓道来,让真诚的灵魂驾驭着不善言辞的身体,给我们奉上了一场精彩无比的精神盛宴。

    就如同匠人小心翼翼地拓碑,或者信徒虔诚地抄经,将这段演讲整理成文稿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场难得的修行。纵然我自己没有普度众生的能力,但发现了这样凝实思想精华,并将它传播出去,如果真能启发一两个有缘人,那也足够欣慰了。

    以下是演讲全文:

    大家好,我是麦家,作家麦家。

    今天我给大家演讲的题目叫: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说实在的,我不想来到这里,我抗拒来。我觉得一个作家,冒充什么明星,还演讲,都不是正经事。我听灯泡里的钨丝曾经“说过”,当它特别明亮的时候,也就特别可能爆掉,而彻底地坠落黑底。所以哪怕是真的明星,我也不想当,何况是冒充。可是鼓动我来的人说,什么明星啊,这不是明星的天空,这是凡星的天空。他跟我大致地拟了个思路,讲什么。我听了,觉得他让我讲的东西,是很真实的。我想真实的东西,你不讲它也在那儿。所以我想,我来讲一讲吧,全当是给自己长一个记性。

    了解我的人应该知道,我喜欢写作。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写作并不喜欢我。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甚至同龄的,像苏童、格非,已经扬名天下的时候,我还在被编辑不停地退稿。我的第一本书《解密》,曾经被退过17次稿。听上去有点假,但是这个编辑知道,这个是真的。这些编辑,现在有的成了我的朋友。不是朋友,也非常受我的尊敬。因为《解密》,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地退稿,就是在这种备受打击的过程当中,像打铁一样被“打”好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写《解密》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当时我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大部分同学为即将毕业离校而忙忙碌碌,而我却发神经地坐下来,准备写一个“大东西”。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似乎暗示,我将为它付出成倍的时间。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要用“十一年”来计。十一年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十一年就是我的全部青春。我觉得《解密》就像一个“作女”,让我喝够了被“作死”的苦水。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候,也就二十万字,可我删掉的字数,可能有四个二十万。因为我在不断地推翻、重写、修改。因为写的太苦了,简直让我受尽折磨。所以我多次地想和它分手,但分不了。因为他在我心中长的太深了,就像一棵大树盘根错节。你已经无法让它“死”,即使拦腰砍断,来年它照样会冒出新绿,不屈服于“死”。

    就这样,《解密》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它的步履非常地蹒跚,也难堪。期间,我曾无数次地骂自己,你怎么那么笨,那么无用,那么可怜,以至全部青春都可能要为它报废掉。当它终于完稿后,我又深情地抱了自己。因为我完成的不是一个作品,而是我人生的一次逆袭,一次攀登,一次照亮。在写《解密》的过程当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性格里的优点,和我身处的这个时代的缺点,都被无限地放大了,也被我最深地体会到了。那时候,我常常地告诫自己,当世界变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旧的人、慢的人、不变的人,为理想而执着的人。当众人都一路在往前冲杀的时候,我要独自靠边,以免被时代的洪流卷走。当一切都变得声色犬马,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我要安于一个角落,孤独地和寂寞战斗。这不是我一时兴起的念想,而是我对自己一生的认定和誓言。

    然而很遗憾,我没有守住自己。我迷失了,一度。这个时代是容易让人迷失的,这个时代崇拜速度,崇拜欲望。每个人的欲望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争分夺秒地绽放。我用十余年时间,来写一部作品,像坐船去伦敦一样傻。我至今没有微信,这也成了一件比什么都叫人新奇的事情。为此,我受够了各种夸奖和嘲笑。夸奖和嘲笑都是因为我失去了速度和欲望。是的,我们迷恋速度,却放弃、丢失了许多人生可贵的常数和公理。真情被假意取代了,公理被功利颠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不是个圣人,我像大多数人一样,经不起利益的诱惑,锁不住欲望之门。

    随着电视剧《暗算》的热播,和电影《风声》的爆款,我被捧为了所谓的“谍战之父”。出版商、制片人纷纷抱着钱找上门,守着我稿子。那个时候,我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誓言。你们无法想象,从2009年到2011年,三年时间我写了多少东西。100多集的电视剧,还有两部分上下卷的大的长篇小说,累积字数将近300万。这个哪是我,这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坐船去伦敦的那个我。我变得超级的自信,牛气冲天。可是,这不是真的我,我不是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我是属于苦思冥想,缓慢是我成功的捷径。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结果可想而知,数量上去了,但是质量下来了。几部作品都乏善可陈,甚至出现了很多恶评。我在最好的年华,没有抓住有利的时机趁势而上,而是一路下探,羽毛掉了一地。

    我不应该这样,可我就是这样,为什么?因为我做了这个时代的俘虏,在名利和诱惑面前乱了套。我成了自己的敌人,并且被打败了。塑造自己是很难的,毁掉却很容易,有时只需要别人一个暗示,一个眼神。人本身是有自重的,欲望是我们的最大的自重。我们迷恋速度,是因为我们欲望深重。但我们能怪在时代吗?不能。天总是要下雨的,河水总是会遇到洪流。事实上,在湍急的洪流当中,逆流而行的人大有人在。我被裹挟着卷走了,终归不是自己。终归是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强大。

    好了,既然是自己的问题,那就改变自己。但改变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几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一直都是那么亢奋的。当中我也经常有冷静反思的时候,但是力度不够,积重难返。很多大是大非的转折,它其实是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机的。

    2011年9月底的一天,我父亲去世,发生了一些事,迫使我痛下决心,要回头。

    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病重,可能要“走”。我当然就回去了,但是我只在父亲身边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为什么?一个是我觉得父亲可能不会“走”,另一个(是)我当时正在赶一部书稿。稿子的前半部分,已经在杂志,《收获》杂志上发表了,下半部他们在等米下锅。十月一号前必须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时间。我心里对父亲默默地说,给我一天时间,等我交了稿再来安心地陪你。但父亲没有坚持一天,他只坚持了两个小时。我刚刚回到家就接到电话,说父亲“走了”。父亲已经病了好几年了,我也做了好几年的准备,要给父亲送终。但是最后...

    我年轻时不懂事,和父亲的关系非常紧张。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2008年,我特别地从成都调回老家,我就想陪陪他,尽尽孝心,加倍地还给他一些。没有想到,最后一刻,我最应该陪的一刻...我觉得父亲是有意让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给我这个难堪,好让我去痛思、痛改。真的是很难堪,一边是没有给父亲送终,一边还要给我的稿子去“送终”。杂志社尽了最大的人道,给我宽限了十天。但那个是什么样的日子,哪是写稿的时间,几千字写的我肝肠寸断。我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当中写,在荒诞和绝望中写。这不是任何意义的写作,这是任何意义的,对我写作这件事的嘲弄和惩罚。我想这一定是父亲安排的,只有一个上了天的人,他才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这么极端又贴切地,羞辱我,教训我。

    从那以后,我整整一年没有打开电脑。直到第二年,父亲的去世的祭日,我第一次打开电脑,给父亲写了封信。然后的两年,我也没写什么,只是偶尔写一点读书笔记,思想笔记而已。我完全做好了不写作的准备,我不要这种生活。因为在写作中,我被卷进了滚滚红尘中,让我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诱惑。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即使在清“垃圾”的同时,把“孩子”一起倒掉了,也在所不惜。我在父亲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亲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直到最后母亲把床拆了,赶我走。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的生活出现了问题。我就像一部,急刹车导致翻掉的车,许多部件坏掉了,并且拒绝去修。

    我庆幸自己的报废,并以“巴托比症候群”安慰自己。巴托比,是美国一个作家,写《白鲸》的,一部伟大的海洋小说的作者,叫梅尔维尔笔下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的特点就是,他从内心否定自己,什么事都不想干。所谓“巴托比症候群”,就是专门指那些出名以后,突然不写的作家。

    那时候我突然恢复了抽烟,一边抽一边想着,抽烟有害健康,我就觉得很开心。我身上突然冒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可怕的,可以放掉任何东西的一种勇气。当然,其实这是丧气,不是勇气。这也是对我身边人来说的晦气,那几年我和我身边的人,都经受了考验。你们一定在想,我这部“破车”,后来是怎么被“修”好的。

    是的,是时间最后“修”好了我。是时间像水滴石穿一样的,穿透了那个“巴托比的我”。

    那是2014年夏天,我在强烈的冲动下,坐下来开始写新作,新作《人生海海》。我的读者知道,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发,不论是题材还是手法,还是思想情感,我都和过去一刀两断了。我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我的童年,聆听我最初的心跳。我写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写父子情深,写世道人心,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写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事实上也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败的心境,促使我频繁地回老家“舔伤口”,频繁地和我母亲在一起。它唤醒了我对这片故土,对故乡的感情。也给我慢慢地蓄起了一种新的势能,我要从故乡出发来写一本书。一定意义上说,这本书也是我父亲安排我写的。我想我要没有前面那些曲折和经历,我是写不出《人生海海》。这是我生命的厚积薄发,也是我起落浮沉的人生写照。正如一位读者,曾经给我留言当中说的:人生无处可逃,只有握手言和。我就是这么经历过来的,也是这么鼓励自己,在人生海海里面,好好地活着,别倒下。

    为了免于自己犯老毛病,在写《人生海海》的时候,我给自己有了一些硬性规定。比如说,开头我不能少于5个开头,每天不能写多于500个字。有时感觉好,写多了,我心里就会怕,怕老毛病由复发了,第二天我肯定不往下写,只回头写,也就是修改以前写的。有时忙了写不了,或者感觉不好写不到500字,那也就算了,不补。也就是多退,少不补。当我写完了以后,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5遍。我似乎跟“5”杠上了,听上去有点傻。但我们做事的时候,真的有需要这种傻气。因为人太聪明,经常爱钻空子,有时连狗洞都会去钻。做一些硬性规定,就是要把自己关到笼子里,要严格地要求自己。其实最后我开了何止5个,可能15个都有,开头开了至少十个以上,至少。最后,我又花了5年时间,才磨蹭了二十几万字,平均下来不到200字。

    2019年4月,这部书终于出版了。现在已经半年过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夸它一句真的是“好评如潮”,连讨厌我的人都在夸它。其实去年我把稿子交给出版社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一个人夸它,但我心里已经非常坦然了。因为我通过写它,至少完成了自救,治愈了我的老毛病。没有功利心的,又用功用心的写了一部作品。就像当初写《解密》一样,通过写《人生海海》,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攀登,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我没有“报废”,我修好了“故障”重新出发了。

    今天我面前,我看很多都是年轻人,你们的人生路刚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人生路非常长,岔路口非常多,我们不能找理由去犯错,找理由去走错路。但你如果走错了路,必须要找理由回头、改正。《人生海海》刚出版的时候,我军艺的小师弟杨洋,就是那个演员杨洋,曾经跟我有个互动。我呢,也给他回了封信,分享了我自己的人生,一些感悟。我在信中跟他说,我说你年轻有为,完全可以大有作为,但是,大作为一定是“长”在大地里的,天井,天井是装不下天空的。我希望他,其实也是勉励自己,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一定要脚踏实地,顺风时多一些小心,逆风时多一些耐心,这也是我此刻想对你们说的。

    同时我又听到,灯泡里的钨丝在对你们“说”,它只能驱散你们眼里面的黑暗,心里的黑暗,你们只有靠自己才能驱散。

    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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