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两日的夜里,当独自久久静立于寒风瑟瑟的马路边,忽而又回到那个灰色的时节。人们都是灰色的,红绿灯是灰色的,树木是灰色的,甚而归还住所的路也是灰色的。而我所吸纳的灰色,就要蒙蔽内在世界的图景。已经很久没有和必须以外的人说过话了,即便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或者受到对方的不理会。毕竟你是否孤僻,甚至是否存在,于他们只有一些浅薄的关系。时而又想放弃工作,对不得不巧言令色颇为烦闷。于是总该回到一个人的小屋子的。天上没有星星,只是漆黑一片,灰色的月亮更加残缺。但我暗想,天上该是有一条河的,一条通往大海的河。它在流动,荡漾在云层上方。那里有鲸,有水草,有贝壳,没有影子,没有人的。
再往前一天,我照常失眠了。开始有些担心自己身体会不会过早垮掉。深夜里,读了几页《追寻逝去的时光》,看那山岭如何流逝成一粒一粒的细沙。普鲁斯特也曾是一名失眠者。
近几日读的书还有: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波德莱尔《恶之花》、余光中《翻译乃大道》、波尔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米沃什《诗的见证》、查尔斯·威廉·艾略特《名著之前言与序言》、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及Hans的《阿狸·永远站》和《阿狸·呓语》。其中帕斯捷尔纳克和波德莱尔的诗都是重新开始读的。两年前在学校图书馆初次接触时,只觉生涩,直到近来方才有所感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则是在书架上放了一年有余,至今未曾翻阅。我读的书乍一看还不少,不过从来都是“好读书,懒得求甚解”,走马观花一番便过去了。故而到今天也没有什么学问。
说说近期的几件事。13日至14日,去了一趟嵊泗。选择这个日期,因为正好是双子座流星雨的日子。除此之外,总该去见一见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海。其实舟山一带海水之黄,是早就知道的。我见过的芜秽的水,比如长江黄河之类也并不少,澄澈透明的大约只能在深山中寻见。但听听潮声,吹吹海风,虽然是冬日,毕竟也不坏。日色何其短暂,下午5点多,天色已然全暗。行至附近的沙滩,幽暗落寞的海滨独自行走着,坐在山崖栈道的木椅上读着诗句。更晚一些,返回只有一位客人的旅舍,偶然得知《国家宝藏》,叹服于文明与艺术的不朽。这该是一年来,唯一完整看下去的电视节目。夜空什么也没有。这也是早就知道的,明天将会下雨,东方浓云重重。只依稀记得《到灯塔去》中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Yes, of course,if it's fine tomorrow.
于是将窗户敞开,冒着严寒,仍旧听听潮声,波澜中潜藏着宁静,充盈与混沌并生。
翌日清晨,雨如期而至。漫游于杳无人烟的海滨悬崖,天际流动在冬雨后印象派的幕布中,远方的岛礁和轮船渐次沉没。浮想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浮想起“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下午,轮渡在海上摇摇晃晃,方才听闻余光中先生逝世的消息。重新点开手机中尘封的电子书,读读许多年前一读再读的散文,黯然叹惋。虽然以他的年纪,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想要当面与这位写下《听听那冷雨》和《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的老先生握握手的心愿,终于无法实现。
当然,直到最终都是一个人。去之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是独自准备着,而后独自回来,也没有和谁分享过。即便因请假被问起也是敷衍过去。仿佛它并没有发生。不关心朋友圈为何物,也没有值得分享的事情。而我心底也希望自己不存在,和人们虽然共存着,谁也不干扰谁,从而获取更多的随性和自由。这又很难,人不可能不依托他人生存下来。
即便没有朋友,我还有诗,有书,有茶。窗外,有花与树,有四面八方奔赴而来的风,云层中不分明的月,此所谓“造物者之无尽藏”,以及广阔的不因人而异的路与桥。何况,还有幻想。
那里,日色意犹未尽。从幽晦的洞穴中试探着走入秋日的林荫小径,几分旖旎,几分崎岖。我将静立于山岗,瞭望广阔苍莽的原野,绵长西风吹乱了朝夕和浮云。不是作为抑郁或神经衰弱者,不是作为一名自卑者,一名彷徨者。作为心灵安恬的人。在昨天夜里,随意点开的歌单里,旋律惨淡悲戚,写下这样的句子:
等等我呀,
金黄色的脚步
绵延在松软雪地
迷路的小鹿追寻潮红气旋
和我写过的许多句子一样,由内心中某些纷乱的图画和词句拼贴而成。现在想来“金黄色的脚步”大约是因为在马路边几棵常青乔木间,看到一株孤零零的枯萎的银杏,金黄的叶散落满地。颇有愿追随秋天而去的意味。
二
现在想想,我是何时变得这般孤僻的呢。大约要追溯到某一年夏天的旅途。高中的前两年,我的格格不入已愈发凸显,深深将与人交流作为一件麻烦事物。另一方面,出于与生俱来的自卑,极少和他人分享自己的看法。以至于当我最终确认,前往全然陌生的福建的家乡县城,度过一年高三的学习生活时,便已暗暗定好了后续的方向:毫无必要和任何人过多交流,尽可能简简单单混过漫长的日子。
我确实是这么履行的。那一年开始了期盼已久的独居生活,也开始了人生中漫漫而无止息的游荡。在本应最忙碌的高三,无所事事。一次又一次逃离晚自习的夜色中,行走徘徊,也挣脱了儿时对于黑夜与孤独的恐惧。在黑黢黢的乡间公路,在灯影下教学楼无人的走廊,在大樟溪的河堤公园,在新落成的大桥上,抑或并不繁华的县城大街,如同阮籍一般,率意独驾,不由径路。直到累了,回到搁着竹床的露台,仍旧吹吹夜风。像里尔克所说的: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烟花是小县城唯一的慰藉。如今,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座县城,当初的闲思不再明晰。而自从明令禁止以来,也许久再没有邂逅过烟花。唯独留下了一篇最早的文字记忆。
他们说,烟花就是看一个热闹。人围在广场旁边,看漆黑的天空亮了一片。
他们也如同烟花一般,本来毫无关联,却聚集在了这样空旷的地方,等着一场盛事。可这盛事也并不见得怎样华丽。烟花上升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要落下。天空又是那样暗。而后,广场又是那样空旷。
我常常听见烟花的声音,当我在夜幕下的校园里游荡,抑或在书桌前安静地沉思。可我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只好听听声音分辨夜色的绚丽。小镇的烟花声非常纯净。这一声狭长的,是烟花正向着云端冲刺。下一声清脆的轰鸣,就是她在空中迸裂,那一定是五颜六色的,“扑”“扑”几声,碎开,绽放出几朵的花。那之后的,便不必去想。正如在诗人的诡辩中,心里默数着烟花比昨日又多了几朵,广场上的人又围了几层,也就真的看见。
烟花就在河的那一岸,只有几条街大小的叫做县城的地方。这地方本不大,人们却好放烟花。放起来也不会见得如何花哨,否则,在河的这一岸的我,早就常常瞧见了。而广场上环绕的人,大概也是很容易走散的。我有时穿过那桥,却从不为烟花。我没有那样的决心在午夜时分没有路灯的长街上,一个人徘徊,却告诉自己说,烟花不都长一个样,在空中晃荡一下不也就没了,飘渺得就好像这小镇里所剩不多的热闹。对此,人们也只是找到了一个聚集的借口。
......
待到轰鸣声戛然而止,小城又变得安静,云雾剥开,是一轮明月。我不后悔没能到广场上,我已经明白了,烟花本身就是给路人看的。
他们说,日光是七色的,那么是否我也可以这样说:
月影是彩色的结,烟花是歧路的年。
远方的朋友啊,若有幸,请陪我完整地看一场更美的烟花。
一如那些悬在空中的点点心意,这些文字终于还是没有写完。由于一些设想好却没能力充实的内容,草草收了尾。
大学来到西安时,跨越了更为漫长的旅途。情况虽然有所改善,存在感略微增强了一些,多少担负了点集体的事情,但和他人仍旧只是泛泛。之前尚且偶尔与某些人一起上网玩游戏,大学时已基本上是独自打着单机。却似乎没有几款游戏真正玩到最后,往往都是玩着玩着便心烦意乱,匆匆搁置了。后来逐渐摆脱了游戏,也还是一个人躲在图书馆角落的书柜后读书写字,生怕被谁发现。
这样,我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高中结束后几乎没有与任何一个高中同学再说过话。大学结束后,同样以极快的速度断绝了与所有同学的交流。须知断开关系比维系关系容易得多。现在想来,我已经失去了绝佳的机会,一种传达自己的途径,更是永远失去了某种身份的认同。
抵达上海的第一天,我背着重重的行李,依然是在街上晃荡。下午在去旅店的路上,不幸被绊到,跌倒在城市街头。膝盖被磨破了,走路颇不方便。可我如何能安分呢。只有不断行走,无法停歇。在旅舍稍作休憩后,便急不可耐地上路了。入夜,坐上地铁16号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城市的尽头,叫做滴水湖的地方。距离海已经很近了,这繁华都市难得的空旷去处。时值春夏之交,跛着脚散步湖畔,悠悠地栖身于湖面格外清凉的晚风,寥落路灯摇曳在浩渺流波。在西安,抑或其他地方,难以吹到这般清凉的风。多年以前,在厦门鼓浪屿的海边,我也是这么一瘸一拐地,独自晃悠了一整天。
天空愈发缥缈了,原野渐渐广阔。遐想中,已是一株微小的蒲公英,飘飘摇摇,飞过山岗和树林,不知道会落在哪片土地上。以为将要落下,可是春风又卷起,只好延续着沉沉浮浮,飘呀飘呀:
湖水啊,
祝你做一个好梦
同这大千世界,一起安眠
无论把我吹去了哪
都会生根,发芽
跛脚变得轻盈
远行,然后瓣和酒也四散
这是我写过所有的诗中,最为简单的一首,没有使用任何辞藻,也没有刻意铺排。但它蕴含了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日后我仍然会漂泊,却未必会像当初这般迷茫。正如古时那些平淡无奇的民歌,最初仅仅为抒发纯粹而诚挚的哀乐。
那之后,又逝去了半年有余的光景。许久以来,一遍又一遍乘坐火车游走于大陆的各个地域。曾经,古人耗费数月才能抵达的路程,在匆匆相聚后又将远隔千里,生死茫茫。城市的穿行已然平常。火车的速度更快了,越来越快了,在火车站停留的时间也更加冗长。我对火车旅行始终抱着几分痴迷。无法猜到会经过的地方,更无法数清旅途中的隧道,山谷和河流。只是猜想,会一直无休止地流转,在高大敞亮的月台和树叶间浮动的光影里。像一位敲打铁锤的工人,在轨道旁修修补补,也许终于被碾压于车轮下,或在汽笛中溃败心灵。以至于在没有归宿的城市中,尤其当住所窗外列车的呼啸声划过夜空,无数次将地铁想象成火车。摇晃演化成某种心境,长途客车上,跨江的大桥里,海上模糊的轮渡中,甚至走在街道,害怕有一天,秩序倏忽间紊乱,不安分的世界即刻坍塌了。只能一直摇晃,仿佛陷入了一种诅咒,犹如树叶在永无止息的风中。安分意味着死去。
余光中先生的《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每每读来,都心有戚戚。关于这位先生的事,日后再细谈。仅附上文末的一首小诗,出自土耳其诗人塔朗吉: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她会来的。我犹然怀着期许。在天色明净的海滨,在风景秀丽,散布几株杉树和零星惹人怜爱的小花的悬崖边,假以时日,筑起一座小屋。不需要多么壮美,更不必遗世独立。它当然不可以显眼,只需相容于自然环境。有一条通往城镇的小路,春草幽幽。大多数喜欢热闹的人自然不会寻来,但也有少许,偶然瞅见一只黄蝶,微微的迷幻中,寻觅着也踯躅着,寻见这一座小屋,蔚蓝而慵倦的海风扑面而来。
万一,石头开花了呢。
对了,题图出自没什么名气的印象派画家阿尔弗雷德·西斯莱,画作不知道题目。
临文头昏脑涨,不知所云。
1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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