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老王，是在一个严冬。
在没有太阳的冬日里白天也格外昏暗，寒风呼呼地刮着，风里还夹杂着些雨星子，打在脸上就像风里的刺一样扎得人生疼，落在衣服上湿了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村子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屋里的暖气漏了出去，更怕屋外的寒风钻了进来。
“刷——”诊所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老一少伴着风雨站在门口。老人一只手杵着一根手腕粗的大木棍，半佝偻着身子倚在木棍上，身上穿了一件袒了大半个黝黑胸脯的背心和一件没有扣子的灰蓝色中山装款式的单衣，裤子上的补丁打得一个摞一个，两个裤腿高高地卷到膝盖，脚上没穿鞋子，糊满了泥。老人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条顺滑的小辫子，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袄子，脚上套着一双不合脚的胶鞋，鼻尖被冻得红红的。老人解开小女孩身上披着挡雨的塑料布，把小女孩推进了诊所。
“孩子，你先进去，外面冷，别被雨淋着。”
女孩进了诊所，又转身回去拽着老人的手不放。老人笑了笑，抬起头冲着门里喊道：“医生，打盆水来洗洗脚，进去把地踩脏喽。”
医生看了看他的脚，取了盆来，顺手从炉子上拎起铁壶来就要往盆里倒，老人见了连忙叫住了：“别别别，不要热水，井里打桶冷水冲冲就行，我可从来洗不惯热水。”说完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
医生递过热水盆去，说：“都咳成这样了还洗什么冷水，你是铁打的不成。不差你这点热水，不够再来倒。”
老人推开水盆，说：“不要不要，就这点小病洗什么热水，娇气，洗不来，打冷水给我。”那响亮的声音落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门外的冷风呼呼地直往屋里灌，屋里的人都想赶紧把门给关上。围在炉子边烤火的小伙子起身拎了个水桶递给老人：“喏，井在那边，自己去打。”说完便赶紧拉上了门。
老人隔着玻璃门亮着嗓子对门里的女娃喊道：“别怕，爷爷去那边冲了脚就过来，你在这儿等着。”说完拎着水桶就去了。女孩趴着门呆呆地望着、等着，远远看着老人拎着水桶过来就赶紧把门打开，迎上去踮着脚尖帮老人解开披在身上挡雨的塑料布，把老人拉进了屋，老人乐呵呵地边咳边说：“好娃儿，会疼爷爷，哈哈哈。”
后来听村里的人说，这个老人叫老王，以前是一个当兵的，当时在战场上被炸晕了，等醒来部队已经走了，脑袋上没伤，但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衣角上写了个王字，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王。老王找不着自己的家人，也找不着自己的部队，也就留在村里生活了下来。老王当兵出身，身强力壮，不论春夏与秋冬都只穿一件老汉背心，脚上从来没套过鞋，全身都被晒得黝黑，干起活来一个顶仨，整天乐乐呵呵，也乐于助人，大家都很喜欢他。村子里的婶子也给他张罗过姑娘，可老王觉得自己没什么根基，怕自己一个糙汉子照顾不好姑娘，委屈了人家姑娘，一直没有娶媳妇儿。
五十多岁的老王某天从地里回家的路上，在路边捡了一个奶娃娃，当时天寒地冻的，据说老王捡到那娃的时候那娃都已经凉了半截，不哭不闹的只吊着半口气。老王心疼那娃，带到医院里花了自己的大半积蓄给救活了，四处打听是哪家的娃，愣是没人要。老王心疼这娃，舍不得再扔到那冰天雪地里，也就自己学着带起了孩子。没有奶水就买只母羊来挤羊奶喂，洗娃、带娃一样一样学，连那一头漂亮的辫子都是老王给扎的。这不，眼看着这娃就要到上学的年纪了，办不了户口又是女娃，没人愿意收，老王求了好几所学校才有一所勉强答应说等明年开春了可以让那女娃过去一起听课。
老王生活拮据，一生节俭，但村里别人家娃有的他想方设法也给那女娃弄来。女娃也心疼老王，老王毕竟上了年纪比不得以前，女娃小小年纪就有模有样地学着洗衣服、做饭，老王病了也在床前端茶递水，村里人都说，老王养这女娃以后有福享了，老王听了眼里心里都是乐的，说：“这娃乖，会疼我，哈哈哈。”
再见老王的时候，是一个夏天，他裹着一件厚棉衣睡在病房里，棉衣下面依旧是一件老汉背心，当时他正扯着嗓子让护士帮忙给他打水喝。以前从不打针也很少吃药的那个老王现在正睡在病房里打吊瓶，以前魁梧的身子现在已经有些浮肿变形，使了一身的力气喊人也喊不出太大的声音。病房里一男子打趣道：“哟~是老王呀，你养的那女娃呢？咋没见跟来？”老王接过护士手中的热水喝了口，嘴里念念有词着：“不来喽，不来喽。”便侧过身子去自顾自地躺下了。病房里一位婶子赶紧给那男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了。
等老王打完吊瓶颤颤巍巍地走远了，那婶子才慢悠悠对那男子说：“你可别说老王养的那只白眼狼戳人心窝子了。老王想了多少法子把那女娃送去上学，自己不买吃不买穿的都舍不得亏待那女娃。那女娃倒好，有了几分见识和学问反过来嫌弃老王，嫌老王脏，嫌老王臭，还嫌老王穷，小小年纪一天天把自己收拾的花枝招展的，越长大越不给老王好脸色，老王生病了连药都不给买了吃。后来女娃的家人找来了，老王想着女娃回了本家上了户口以后能上正经学校了心里可乐了，见人就说他家女娃以后有学上了。可那女娃，自从走了就再没回来过，逢年过节放假啥的也不回来看老王一眼。老王担心那女娃是不是过得不好，就找上门去想看看，结果生生被那女娃给撵出门来。我还听说啊，这女娃走的时候还去箱子里把老王的棺材本都给翻走了，这养不熟的小崽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没过多久，就听说老王走了。当时正值夏日，隔壁邻居闻着味去敲门没人应，大家才想起来有好几日没看见老王了，忙去找了村长喊了村上的几个壮汉来一起撬门进去的。老王无亲无故，也没什么积蓄，办后事的钱还是村上大家伙给凑的。
我问：“那老王养的那女娃呢？”
村里的婶子啐了一口吐沫星子，说：“那小没良心的，村长他们把老王收了殓，辗转联系到那女娃，想着老王一生就她这么个亲人了，让她回来送送。呸，这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嫌晦气，任村长好说歹说就是连最后一程都不肯回来送送老王，真是恨得人牙痒痒。”
我抬头看看头顶正烈的夏阳，想起老王身上裹着的那件厚棉衣，老王，是真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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