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纪念我们共同的沉默时光
旧事
1
初见许云舒,大概是七岁。
夏天,闷热,蝉鸣。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吱吱呀呀转动,班主任笑眯眯站在讲台前组织大家做新班级见面会。每个人依次介绍自己,有才艺的还会即兴表演个节目。大部分同学都选择的唱歌,叶心安竭力保持着抱臂端坐的姿势,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地在想轮到自己该表演些什么。忽听一个声音大声道:“我叫许云舒,今年七岁了。我特长画画,但你们都唱歌,那我也给大家唱首歌吧。但我又不会唱歌,那我就给大家唱首国歌吧。”接着,教室里果然传出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高亢肃穆的歌声。同学们大眼瞪小眼地愣了一会儿,蓦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叶心安在这惊天动地的笑声中回过头,看到了呲着牙兀自一脸灿烂的许云舒。
小学六年,叶心安对许云舒其实也就这点印象了。那时的许云舒还不算出众,小平头丹凤眼,笑起来有虎牙,成绩不算好,但酷爱画画,尤擅鱼虾。所以后来毕业时写同学录,叶心安给他的留言是:祝你将来成为下一个齐白石。
真正熟起来是初中,说来也巧,叶心安和许云舒初中又是同班,甚至一度同桌。叶心安倒还没什么,许云舒倒是挺激动,他拍着叶心安的肩膀叹了声缘分啊,然后就开始哼哼《新白娘子传奇》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叶心安在同学们越来越多的异样眼光中,慢慢竖起眼前的书本,挡住了脸。
叶心安性格内向沉默,许云舒则大大咧咧,爱笑能说。两人搭档同桌,倒也彼此相合。
学校门口有一段陡坡,下面就是车辆穿行的马路。为了学生的安全,学校要求学生经过陡坡时要下车缓行。可青春期的男孩子们却不可能乖乖听话,每次总是呼啸着冲下陡坡。彼时,叶心安刚刚学会骑车,所以每次都老老实实地下车推行,许云舒见了,便嘲笑叶心安胆小,时不时在本就小心谨慎的叶心安身后突然冒出来出声吓人。
一天放学,叶心安干完值日,学校里学生已寥寥无几。想着数学卷子上惨不忍睹的成绩,叶心安有点莫名烦躁。来到陡坡前,忽生放纵一把的念头。她捏紧车闸慢慢往下溜,逐渐放开速度,享受着冲刺带给自己的快感。就在这时,身后有只大手一巴掌拍上了她的肩。
“好啊!你也有这手!”
“啊!”
叶心安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般攥紧了车把。就听“咯嘣”一声响,叶心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觉得身体恍若飞了起来,整个人朝马路上飞速撞去。
“踩地踩地!”
后面有人急喊。
叶心安只觉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肌肉紧绷,眼看就要撞到一辆行驶而来的汽车,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使劲儿一拧车把。
“哐啷”
叶心安觉得脸上一疼,爬起来一看,眼镜碎在地上,似乎还有一片扎在脸上。但那种不受控制的飞驰感终于停了下来,身后有人扑过来扶起她,许云舒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吓死我了。”叶心安想冲他笑笑,嘴角却流进了一些腥腥咸咸的东西。
“你,你……”许云舒扶着她的手居然在抖。
“流血了?”叶心安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感觉到有液体在脸上滑过。
“医院,医院,快去医院!”周围渐渐围上了人,乱哄哄一片吵嚷中,有同学联系了老师,将叶心安火速送往医院。
三天后,叶心安顶着脸上一道缝了七八针的蜈蚣样伤口,回归课堂。同学们有慰问有好奇,到最后终于归于平静。生活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叶心安回家的路上,多了一个许云舒。
每天放学,许云舒都会高喊一声,“校门口!”然后箭一般窜出门去,等叶心安收拾完书包推上车子,许云舒已等在学校门口。许云舒再也不在陡坡上横冲直撞,而是尽职尽责地盯着叶心安下车推行,一路上,他们天南海北地瞎聊,直到叶心安将要拐入自家车棚,许云舒才调转车头回家去。
同学中间起了些不大不小的流言,看着他俩的目光也开始暧昧起来。然而初三很快来临,所有的流言和暧昧,都抵不过中考的劲风刮过。风一起,一切都散了。
高中,一起走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叶心安和许云舒终于分道扬镳,考入不同学校。那时候流行交笔友,叶心安和许云舒便相约通信。叶心安的信往往写得四平八稳,挨个介绍下老师同学,偶尔会老气横秋地叮嘱他好好学习。许云舒的信就精彩地多,从信封开始,地址、收件人、寄件人分别被配图对应成轰炸点、攻击目标、司令。一会儿介绍班里八卦,一会儿又口水滴答描绘校外小吃街……洋洋洒洒竟都是废话。有一年生日,许云舒特意寄来一幅亲笔佳作为叶心安祝寿,画的是鱼虾戏水,题字是天道酬勤。随信附赠的还有一张照片。叶心安还未展开细看,一旁的同桌已经一把抢了过去,“哎哟”一声惊呼,抓着叶心安逼问道:“这男生好帅啊!老实交代,什么关系?”
叶心安有些莫名其妙,接过照片来看,原来是许云舒写生时的抓拍。背景山清水秀,相中人大刀金马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深邃,五官立体,宝相庄严。同桌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对着照片发愣的叶心安,坏笑道:“谁啊,瞧你都看呆了。”叶心安淡定地收回照片,撇嘴道:“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褪去青涩的许云舒,皮相确实还不错。回到家细看他的画,这才发现边角处还藏着一只画得歪歪扭扭的树叶,叶心安看着画笑了笑,本想收到抽屉里,想了想,又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墙上。
高考结束后,劫后余生的同学们尽情狂欢,许云舒却在此时意外地没了踪迹。叶心安买了手机,写了信告诉许云舒号码,也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音信。很快,填报志愿落实学校等忙忙碌碌的工作结束,叶心安考上了一所本市的大学,开始正式享受悠长假期。夏日午后,困意未消之时,偶尔也会想起许云舒,不知他怎么样了。
图片来自网络2
八月的一天,叶心安正为开学做准备,忽然收到一条陌生来电的短信:“今晚有空吗?”叶心安以为是发错了,没有理会。又过了几天,陌生来电再次响起,这次加了落款:“今晚有空吗?许云舒。”
两人约好见面地点,叶心安赶到时,远远看见许云舒正举着个易拉罐仰脖子往嘴里灌。叶心安以为是酒,心里一惊,快步上前劈手去夺那易拉罐,许云舒猝不及防下嘴里的液体喷涌而出,漓漓拉拉洒了一身。他打了个嗝,带着一嘴的雪碧味儿不解地瞪她:“干什么?”
叶心安拿着还滴水儿的易拉罐无言以对,许云舒倒也不以为意,随手往身上抹了抹,拍拍身边的长椅示意叶心安坐下,笑着说,“来的够快的啊,够哥们!”叶心安仔细瞅了瞅许云舒的脸,将易拉罐往旁边垃圾桶里一扔,默默将手在许云舒身上蹭了蹭,坐了下来。许云舒向来不喜欢冷场,看叶心安不说话,便主动挑起话题。仍然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切与往常无异。只是在叶心安看看天色想要起身告辞时,却被许云舒一把拽住按在长凳上,许云舒死死攥住叶心安的手腕,仿佛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救命稻草,几乎语带哀求地说:“再坐会儿、再坐会儿行吗?你再陪我坐会儿……”
叶心安有点儿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云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他一手扶着叶心安的肩,一边轻轻依靠在那只手上,用力地在叶心安耳边低吼:“我不想复读啊!我真他妈不想复读啊!”烟熏火燎的烧烤摊熏得叶心安有点儿呛,周围路人投来好奇的打量目光,叶心安有点儿不自在,但始终没走,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陪着许云舒,就像小时候一样。
两人一直坐到十一点半,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许云舒终于发泄够了,站起来说要送叶心安回家。叶心安刚跳上他单车,许云舒突然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声音之大,惊起深巷狗叫无数。叶心安惊得差点从车座上跌下来,连忙拍打他示意噤声,他却越唱越来劲,由发泄渐渐变成带着笑意的逗趣。单车以S形路线扭曲前进,晃得叶心安头晕目眩,她只好用手紧紧环住他的腰,看着两人的身影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恍惚得像做了一个仲夏夜之梦。
大学,叶心安和许云舒恢复了通信。叶心安告诉许云舒今天没课在宿舍睡到日上三竿,许云舒则恨恨地表示他在复读班里如何困到崩溃。叶心安告诉许云舒班里谁谁谁又谈了恋爱,许云舒就回说校长明令禁止不许早恋。重压之下,许云舒有时会怀疑人生,叶心安就一遍遍给他催眠,你行,你一定行,我说你行你就行!
六月,叶心安掐着日子计算高考,留意各种考试信息,如同一个有考生的家长。高考前一天叶心安居然有些紧张,倒是许云舒一脸无畏,还笑着让叶心安预测他这次能不能考上。叶心安重重肯定道,一定能!他撇撇嘴,你凭什么肯定?叶心安严肃地说,女人的直觉。许云舒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然后轻轻拍了拍叶心安的肩说,谢谢。
成绩公布的时候,叶心安正在睡觉,迷迷糊糊听见手机铃声响个不停,看也没看就接起来,听见那头兴奋地狂喊:“叶子,我考上啦!我考上Y大了!我可以去北京啦!”向来七情不动的叶心安竟然一霎那从床上蹦起来,瞪大眼睛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许云舒嘿嘿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第一个电话打给父母,第二个就打给你啦!走,叶子,我请你吃饭!”
叶心安和许云舒开始了那个夏天的狂欢:一人一根冰棍走街串巷,在冰凉清澈的泉水里光着脚丫撩水花,一辆单车走天涯。许云舒要去北京之前,叶心安去给他送行。休闲广场上聚满了乘凉的人,叶心安和许云舒不知怎的都有点儿沉默。城市华灯初上,许云舒突然开口道:“叶子,其实我对你……”叶心安应声回头,却听得广场中央一阵喧哗,巨大的喷水池骤然喷出万丈水花,洒在毫无防备的游人身上,惹得人们一阵尖叫笑闹。许云舒一把将叶心安拽了过去,拖着她离开喷泉的辐射范围。猝不及防间叶心安撞进许云舒早已强壮的胸膛,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响在耳边,叶心安的心猛地一颤。喷泉的水柱开始随音乐起舞,许云舒轻轻放开她,身子却没有动,他们并肩站在夜幕下,默默观赏着音乐喷泉,谁也没再说话。漫天水花交错,舞出一道道银色弧线,一曲终了,水花敛去光华,归于沉寂,许云舒才柔声说,走吧。
许云舒去北京后,两人照旧通信。其实那时e-mail,QQ已经很普及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许云舒和叶心安都坚持为邮政事业做贡献,享受着宿舍大妈在门口叫着名字大喊“有你的信”时那瞬间的惊喜快乐。许云舒的信依旧很庞杂,几乎事无巨细的向叶心安“汇报”:他去军训了,他的射击成绩很好;他有新朋友了,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他参选了学生会,老师很欣赏他;他到外地写生,那里民风奇葩……只不过到后来,信就渐渐少了,内容也越来越短。叶心安开始不以为意,直到有一次,他提到了米加。
米加是他们共同的初中同学,现在也在北京读书。许云舒信中有明显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激动,絮絮诉说着米加近况。米加比以前更漂亮了,米加的英文简直流利到让他想哭,米加的举止真是款款大方啊,米加也优秀得太完美了吧……叶心安微笑的看着,心里渐渐涌起一丝略带酸涩的刺痛感,末了,许云舒半是感叹半是认真地说:“谁要是能找到她那样的女朋友,那可真是有福气!”
叶心安开始学化妆,上网搜一些时尚杂志,从看韩剧改成看美剧。大四,叶心安决定考研,目标是北京一所名校。为此,叶心安舍弃了除吃饭睡觉外的一切活动,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占座,偶尔还要跟人撕逼,头晕眼花地背着政治和专业课,挤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汗流浃背地去听讲座。许云舒知道后很支持,兴奋地对叶心安说:“你考吧!那学校美女多,考过来之后我到你们学校去找女朋友!”叶心安笑着说:“那我岂不是责任重大?不说了,我再学会儿。”挂上电话,已累到散架的叶心安摇摇晃晃站起来,打开台灯,将知识点一遍遍梳理,记了又记。
叶心安顺利杀入复试,却意外没被最终录取。放榜那天叶心安看着电脑页面上那一行“很遗憾,您没有被录取”的红字,突然体会到了当年许云舒高考落榜的心情。明明书上的主人公只要努力了都会有个励志的好结局,可叶心安却被骨感的现实狠狠打了个嘴巴。可见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理想、抱负、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在一瞬间碎成渣渣,扎得叶心安血肉模糊,疼得她撕心裂肺。泪眼朦胧中叶心安抓起电话拨通许云舒的号码,许云舒简单安慰了她几句就抱歉地说:“叶子,我现在有事,晚点打给你。”电话匆匆挂断,叶心安听着那头的忙音愣了好久,才慢慢收线。
那天晚上叶心安守着电话等了好久,也没等来许云舒说的“晚点打给你”。第二天收到许云舒短信:抱歉,昨天忘给你回电了。你别乱想,好好毕业。叶心安看着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床上爬起来,拿出信纸开始写字。叶心安已经很久没跟许云舒通信了,可她突然想要给他写封信,告诉他一些她一直想说但一直没说的话。
许云舒,其实这些年来,我可能一直都爱着你。
许云舒的回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叶心安调剂到别的学校读研,换了手机号。她删掉许云舒的手机、QQ,开始着手清理有关于许云舒的一切东西。墙上挂了十年的那幅群虾戏水,和许云舒多年来的所有通信,许云舒的照片,他们的毕业照……叶心安把这些一股脑收进抽屉里,钥匙也扔进去,然后,上锁,封印。倒不是求而不得恼羞成怒,而是叶心安必须想办法对许云舒进行物理隔绝,如此,忘记许云舒重新开始这件事似乎才有那么一点可能性。
这些年叶心安极少提及许云舒,也不允许别人在她面前提及许云舒,许云舒的名字成了叶心安的禁忌。很多时候叶心安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也差一点谈了恋爱,可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单身,一直单身。
“小叶,这个材料你整理一下。”颜主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好的,主任。”叶心安迅速切换过电脑桌面,淡定应声。
从冗长的回忆里抬头,叶心安深吸一口气,笑了。她在纠结个什么劲儿?这么多年了,许云舒如果有心找自己,不可能真的找不到——就像现在这样,不就找到了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时间有不动声色的力量。再说,也许许云舒只是单纯地叙旧呢?又或者,只是点错了人……
叶心安不再犹豫,他敢加她难道还不敢接受吗?于是叶心安壮烈地点击了接受,然后逃也似地飞快关闭了QQ,彷佛下一刻许云舒就会跟她说话似的。
没出息啊,叶心安。她对自己小声说,没出息。
然而等了一个星期,QQ那头始终悄无声息。仿佛加叶心安好友,真的只是许云舒一时手滑。一个星期后,叶心安没等来许云舒的只言片语,倒是等来了杜新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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