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村里不断大兴土木,建房屋,修道路,许多老树都因为碍事被砍伐了。搬到新居后,父亲常常带着记挂问我,“咱家门口的老皂角树还在不在了?"
“在,长得旺着呢!"
每次年迈的父亲问完,听到老树还在,就很释然地一边去墙根处闲坐,一边缓缓地自语说:这树不能砍呀,这树上真住着神仙呢…"
父亲所说的老皂角树,就长在我家老宅的门前。没有人能清楚知道这树有多大岁数了,听父亲说,从我生在清朝未年的爷爷记事起,它就长在那儿,并且已是一棵很大很大的大树了。
它有多大呢?它的树干基部周长足有三米以上,两个人手牵手去抱它也抱不上。树下是五条纵横的板状的根,向四周散开,像一只巨型的手掌叉开五指紧扣着地面。板状的树根半裸着,露出地面有半尺多高,我小的时候,经常见到邻居的妇女把树根当小凳子用,坐在上面吃饭和做针线活;也见到爷爷从农田里回来,坐在根上抽旱烟和磨镰刀。因此,靠路边的那一面的根面,老是被人们蹭得油光。大人们去了,我们小孩子就聚在树下,跨在根上骑“马”或伏在根上乘“龙"……
老树的树干上分出三个巨大的树叉,每个树叉上又分出若干个树枝,树枝再往远处和高处生长,不断分枝开叶,最终,老树的树冠就荫蔽了方圆二三十米的土地。老树长得格外旺盛,每到夏天,它青绿得发黑的叶子层层叠叠地铺开,像撑开了一张巨型的大伞,罩出一大片难得的阴凉供村民们享用。
最大的那根树叉上有一个能蹲下一个小孩的大树洞,听老人说,那是在57年大炼钢铁时,有个木匠企图将老树砍倒用以炼钢,当它爬到树上刚刚挥动斧子时,树下的人就听见晴空里响了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直冲大树,树上的人就被雷电从树上劈了下来,老树的枝干也燃起了大火,但紧接着上天一场大雨,迅速浇灭了大火,老树基本没有损伤,只在斧头砍过的地方烧出一个偌大的树洞。由此人们得出结论说,这树上住着神灵呢,砍不得。靠着这种神力,老树躲过了当年那场劫难,在满山的树木都被砍光了的时候,完好地活了下来。
从此,住着神的老树被村民们格外尊崇,逢年过节,邻近的老妇人都会提着供品,来到树下插上一拄香,喃喃地为家人祈祷平安;有不少家长将自己的孩子认在树上做“干爹”,按照风俗,被认在树上的孩子从1岁到12岁,过生日的时候都要来举行生日仪式,向老树拜三次磕九个头,然后将一根长长的红绒绳从中间截开,一半挂在树身上,一半系在孩子的脖子上,这样就可保孩子一年无病无灾。虔信的人们还在离老树不远的地方打了一眼水井,说也奇怪,这井水除格外甘甜清冽不说,更有一样好处,就是无论天气多么干旱,这井里的水却永不会干。
老树的树下在生活条件艰苦的年代就是村民的活动中心:村长在树上吊了一个铁钟,每天钟声一响,村民们就聚到树下,听村长发布命令或分配农活;白天吃饭时,村民们把粗陋的饭食端到树下,蹲在地上或坐在树根上边吃饭边聊天;夏日夜晚,人们来到树下,挥着蒲扇听瞎子说书唱曲,也有人在树下讲惊险的鬼故事,什么狐狸成仙迷住了邻村的xx啊,什么鬼魂附体附到了xx人的身上啊,讲故事的人绘声绘色,把这些子虚无有的事讲得有鼻子有眼的,把胆小的孩子吓得晚上哪儿也不敢去,躲在母亲或奶奶的怀里不敢出声。
每年春天开过花后,老皂角树上都会挂满尺把长的皂角,到了秋天等皂角一成熟,村人们就用长竹杆把皂角打下来,用这些乌黑光滑的皂角做缠线的板子;也有大人把两三片皂角串起来,给孩子们做成快板,敲击起来声音格外清脆悦耳,我小时候,父亲曾给我做过一个,用红线穿着,我玩了许多年。后来不知丢在哪里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遗憾。据说,这些皂角可以洗衣服,揉在水里会起泡泡将衣服洗得很白,不过,我却没有见到大人们用过,他们洗衣用洋碱(肥皂),究其原因,我揣测这大约是因为皂角用起来不如肥皂用起来方便的缘故吧。
近几十年,老树的命运却日渐的式微,先是村里有了村委办公室,村长不用来这里聚集村民开会了;接着,村民的餐桌上有了几菜几汤,村民也不上这里吃饭聊天了;再然后,家里有了电风扇,白天没有人来这里纳凉了,家家有了电视机,晚上也没有人请瞎子来这里说书唱曲了;孩子们呢,一天到晚被送到了学校和辅导班,也不能来这里骑“马"跨“龙"地玩耍了…总之,老家门前的老树下日渐冷清。因为树根长得阻住了道路,开车的人们总觉得碍事,几次商量着要砍了它,在这里修条宽大的水泥路,要不是老人们敬畏树神,一次次阻拦着,这树怕早就被伐倒了吧。
随着老人们一个个去世,后辈们都是无神论者,老树的明天会怎么样呢?这谁知道呢,再过若干年,看惯了电视连续剧的人们,谁还会记得那些关于老树的神奇的故事?谁还会像老人们那样对这树有着无比的亲近和崇敬的感情呢?到那时,它即使还能存活下去,怕也要无比寂寞和无聊地存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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