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年近了,又想起家酿米酒的味儿了。
很多年,没有闻到村子里从各家各户门缝中飘出来的酒香了。想想自家,不酿酒的岁月也有二十多年了。于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就会多出一份怀想,多出几丝回味,仿佛那远去的酒香酒味,如影随行,稍稍一提,便满心沉醉。
如今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端上来的是流水线上做出的果点,倒出来的,也是工厂车间罐装的啤酒、白酒,要不就是红酒了。那种手工土制的果点,那杯手工酿制的米酒,已然成为历史,成为嘴边奢侈的向往。
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腊月都要酿点米酒,用来招待客人,也犒劳忙碌了一年的自己。不管日子多苦,这点酒总是要准备的,农家人,没有酒,那待客之道就不成礼数了,那时候穷,要买酒,也没有那个闲钱的。
自酿米酒,是个很虔诚、干净的活儿,来不得半点儿马虎。每次酿酒的时候,奶奶先要挑个晴好的日子,把那些酿酒的用具,甑啊、缸啊、酒瓮啊一一洗刷,整齐地晾晒好。待到正式要酿酒的日子,她一定要换上干净素洁的衣服,用清水把手洗了又洗。奶奶说,酒是有灵性的,最怕脏了,一脏,酒娘就不好意思出来了。
农家做米酒,要用上等的好米,我们农村叫它糯米,这种米柔软,有粘性,做出来的酒也就甜。淘好的米用水浸上小半天,让它充分地吸收水分,这样蒸起来就容易烂,出酒也快。米浸泡到有点儿软,能一捏就碎时,就可以下锅蒸了。浸好的米倒入木甑里,盖上盖儿,然后加大柴火猛蒸。其间,隔一会儿,还要把盖儿揭开,往甑里洒上几回水,行话叫做“打倒汤”,不这样做,米也不容易蒸软蒸熟,出酒也少。
大约要蒸上一个小时吧,当老远就闻到了糯米特有的香味时,就可以把甑端起,已蒸好的糯米饭连同甑一块儿搁在大盆里让它凉上一会儿。这时,我们总会端上一个碗,盛上满满一碗糯饭,用锅铲把儿擂上几个来回,再拌点儿糖,当然没糖也是没有关系的,操起筷子就大口大口贪婪地吃起来。那个味就别提了,解馋啊。一碗不够,就再来一碗。
待到糯饭不烫手了,就可以用勺倒水从上往下浇凉,浇完水,等甑底流出的水还有些微烫时,就不要再浇凉水了。待余水滴尽,便把糯饭倒进一个大缸中,用事先调好的“酒饼”水(后来才知道这叫酒曲),整个均匀地洒上一层,再用手不停地翻动揉搓,真到完全均匀后,奶奶就把这些拌好的糯饭,再像打太极一样,左右手并用,将糯饭团整个抹出一平面,然后在中间掏出一个窝,碗口大小。这是用来存酒的,酒出来后,全在这个窝儿里。奶奶做这些时,我总是要在旁边看着,虽然她是个小脚老太太,但手上这些活啊,做得可是舒展自如,节奏有致。
盛着拌好糯饭的缸,要盖上盖儿,搬到一个大木桶中,木桶里盛满了秕谷,缸就放在这些秕谷挖出的一个大窝中间,四周全用秕谷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再盖上一层密封的薄膜,再铺上一层破棉被什么的,就等出酒了。奶奶是个小脚老太,搬缸的重活儿,就得由我这个小伙来做了。
等待的时间真是长啊,虽说只有两三天,天冷也最多是一个星期左右。出酒了,根本不用去掀开酒缸上面盖的这些东西,就可以闻到弥漫整个屋子的酒香。开缸的日子到了,轻轻地扒拉开缸上面和四周的秕谷,再揭去盖着的破棉被,小心翼翼地将盖直直提起,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站在一旁的人,早也馋得喉节翻动,口水上涌,只见满满一窝的“酒娘”,黄澄澄的泛着光,中间还漂着些许酒糟,着实喜人。家中会喝酒的男女老少,都要尝上一小碗,甜津津,油丝丝,还带着几分粘稠,留在唇上沾在齿间,用舌头舔了又舔,咂了又咂,回味绵长。
酒再好喝,也只能有一小碗。喝多了,是会大醉的,当然也是不可能的。要是把所有的酒娘都喝光了,那加水后做成的水酒就不浓了,这样的酒拿出来招待客人是要被传十村八户的,面子掉个精光,农村人言,这叫做薄水酒呢,酒薄意味着人情也淡啊。春节的时候,有客人来了,陪客人喝上一碗热好的米酒,就着一点小菜,啃着几块红薯片,随便聊点什么,那个日子,真叫舒坦与滋润。喝上自家酿的一碗米酒,不上头,不闹肚,只要不贪杯,好处还是不少的。难怪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连我这样的没有多少文墨的现代人,也不禁想来上一两句,说说这人生的快意。
这些年,因为工作,也有些应酬,白酒品过,红酒尝过,啤酒喝过,却没有哪一种酒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唯有喝完之后的那个难受劲,让人脑子稀里糊涂,腹中翻江倒海。酒量浅,面子薄,有过那么几回醉后,对于这些酒,就再也出生不出好感来。醉过之后,就更是想着,还是自酿的米酒好啊。
米酒芳香已遥。奶奶去世后,我有二十多年没有喝到过自家的米酒了,去年腊月,妹妹寻思着也酿了两缸酒,一些遥远的味道,几缕人生的况味,又迫近心田。把碗端起,眼中分明又映出少年时,奶奶在灶前酿酒时忙碌的身影。
怀念那个自酿米酒的年代,怀念那些年那些事,那些单纯而快活的日子。
年关深处是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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