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位善良的淑女。她对于有崇高价值的事物,具有敬畏之心。她一辈子谢谢她爸爸让他受小学教育,使她能认字写字。她看到朋友的嘉言懿行,总是诚心学习,即便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环保观念,她都觉得值得效仿,并不断向我们称道她朋友的行为。她十分着重修养自己的品德,却不是出于迷信,因为种种事情都说明她看淡名利福报。
在她还能走路时,她长年拖着她那笨重、行动不便的躯体,捡起街道中的垃圾、香蕉皮,避免行人跌倒。2012年底,外婆就因为怕别人踩到市场路上散落的塑料袋,弯身捡拾,却自己跌倒。当场血流如注,送医急救,头部缝了10几针。她醒来后第一句话,不是「好心没好报」的抱怨,而是「这是做好事跌倒的,没关系」。这对当时心情尚未平复的我,如雷贯耳,因为做为旁观者,我尚为了外婆怨天尤人。
她深具同情心,自己有的,别人从不缺一分,对陌生人也如此。小学时一天我回家,发现不认识的人在吹我的笛子,原来是个乞丐!当时我居然向外婆生气了一顿,外婆于是没再找那个人来家里了。家里是一直没钱的,但记忆中外婆从不吝啬,邻居说有一次她不知道怎样,拿到一千块,就分给大家吃午餐,到最后她自己连午餐钱都没了。有些人因此利用她,也有些人知道她其实不有钱,会反过来塞钱给她。
一个人的道德态度,往往能从他对金钱的态度中看出来。她欠别人的,她必定要还。就在她过世之前一年,我为了让她开心,把我得到奖学金的消息跟她说。她马上就恳求我说,如果能的话,把那笔钱拿去还给一个老板。我当时却因为吝啬而推托了,总觉得这钱来的不易,那个老板应该有钱,以后再说吧。现在想起这件事,都要流泪的。外婆是个有德的淑女,给我很好的榜样,我却辜负她实现一桩美事的机会。她拾金不昧,她摆摊的朋友谢谢她返回钱的字条,成为她最佳收藏。她也从不在菜场上占别人一分便宜,即便蔬果摊老板往往因为不想找零,而情愿舍去零头。她总跟我说「做生意很辛苦,只怪政府不把公园多让一点出来给人家摆摊呢」。
她的同情心,不仅对活人,也对动物。她会对吃鱼眼睛的人说,「鱼的肉都给你吃了,你还吃它的眼睛!」她把黏在米锅下的米,洗下来洒在我家前院,让鸟可以吃。她把骨头也丢在家门口了,让狗可以吃。当然家门口因此变得脏乱,导致邻居抗议,甚至是亲戚以此为口实,欺负仅跟外公独居的她。我教育她倒厨余就好了,会给猪吃的。她难过的接受了,却在自言自语中,让我知道她的心事,她说「哪有可能垃圾车会管那么多?」 她对于不能让动物保暖,颇感悲伤。
我认为她的善良多是出于她生性中对有生之物深切的怜悯及敏感的心。从小我最印象深刻的就是,外婆不准我把热汤放在印有人像的报纸上。报纸所以铺在桌片,就是为了隔热,但外婆却更重视实用价值之外,一种对人或说是对生命的关照。她不准我画卡通人物只画半身,因为人应该有健全的身体四肢。但她不是可怕的教母,所以她看到我卡通人物总是画一个潦草的笑容时,她会在纸上帮我补上脸庞、眼睛及四肢。
由于她的善良不是出于僵化的功德观念,所以她不太会教条化的遵从宗教规条,而多能有独立的见解。我作为长孙女的独特地位,使我根据传统,依从母姓。但当我相信基督教时,外婆从不因为害怕自己身后缺人祭拜而责怪我。反而尊重我的信仰,并不断列举她仅仅认识的几个基督徒,鼓励我说,他们也是好人,鼓励我说,只要做好就好了。她原来有心愿吃素,但因为身体问题,不得不放弃。她总是满带抱歉地跟佛祖说这事,但又能超越习俗的说「佛祖是大的,存好心做好事,比吃素重要,佛祖会原谅自己吧」。我跟前男友分手后,她居然观念比我先进的跟我说,「当不成夫妻,当兄妹也好,他如果愿意让他来吧」。因为在她,念人之恩的意义重过死守所谓分手后的礼貌。
她的特殊性,使她比一般传统女性,更不在乎整理家务、管理财务,让她受到主流价值的嘲笑或冷淡对待。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并感到自卑。她是个好人,却不能很有力量的肯定自己是个好人,只能略带惋惜地跟我说,「我不能教妳伶俐,但品德、道德是我教给妳的」。这句话明明是高尚而真实的,但她说时,却又带着自卑。在她有生之年少数出游中,有一次她在庙里抽了一张签,说「阴地不如心地好,修为到底却输君」。其实这句话就像所有的签,语意是模糊的,但语意的高度往往是经人诠释的。外婆珍藏这签,因为她认为,这签是佛祖对她的鼓励,鼓励她好心是重过一切的。
做好人想必是很累的,她好几年前就跟我交代后事了,而她对自己的所有所求,只是走了就走了,甚么都不再留下。她不求极乐世界,只是像所有好人一样,期待一个素朴的得救──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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