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最后4年,是在手推车里度过的。对,就是那种两个轮子上面架着个大椅子似的,最原始的手推车。
她一辈子生养了7个儿女,4年间,7个儿女按照值班表,把她从一间房里推出来,再推到另外一间房里去。房子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有的亮堂堂,晃得她赶快眯上眼,有的黑魆魆,她把头转来转去地使劲瞅。瞅见一张床,晓得是给自己准备的,轻轻的吁了口气。
昨天睡的是这张床吗?今天到底又住谁家?她闹不清楚。值班表并非严格执行,随时会有变化:在她庞大的第三代孙辈、乃至第四代重孙辈的队伍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个读书郎或者吃奶娃娃,发烧啦,拉肚啦,需要爸爸妈妈慌忙扔下一切事情,带到医院里住个几天,此外,各人的姻亲旧友,各种婚丧嫁娶,临时加班或者出差……
当此际也,她的大儿子揪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围着头发雪白的母亲转几圈,打几个电话,谢天谢地,每一次都圆满解决了。大家细细计算好,某人多值,或者某人少值的天数,加加减减,最后总有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公平方案,于是皆大欢喜。
当此际也,她安静的缩在轮椅里,大儿子对着手机哇啦哇啦,焦灼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来,她赶快低下头,萎缩如鸡爪的右手僵持在大腿上,深蓝色大襟布褂紧紧贴着手推车后背,纹丝不动,如同一张薄薄的、灶房里烟熏火燎一整年、随时会脱落的黯淡的年画。眼睛却如深夜机警的猫,突然一瞥,偷偷查看大儿子的脸色。看见大儿子笑了,她那笔直僵硬的身躯,往下一滑,松软了下来。
时不时有人来看她,凑近她耳朵,连喊带叫,第一句话总是:“还认得我是谁吗?”她睁大眼睛,看了又看,迟疑着,说出一个名字来,换来哄堂大笑,她也跟着笑,像个得意于众人宠爱的孩子。7个儿女中的一个,凑近她另外一只耳朵,连喊带叫,告诉她正确答案,然后用手指指自己额头:“老年痴呆了”。她立刻用那只正常的左手,指指自己的额头,像个殷勤模仿大人动作的孩子,嘴唇动了半天,说的却是:“脑子坏了。”
她用了4年时间,学说“老年痴呆”这个新词,到底也没学会。
中风偏瘫、半身不遂、大小便不能自理,却没生褥疮,干干净净的活了4年,全仰仗7个儿女的集体合作力量。每当有人赞美她的福气,她都会害羞地笑笑,垂下眼皮,转过脸去,并不接话。
她坐轮椅的第二年,外公患癌症,7个儿女重新排了值班表,分头伺候。他们老夫妻俩,聚少离多。外公最终先她而去。
办丧事的那一天,她被推到厢房里,隔着院子的堂屋,设了灵堂。儿女们忙乱着,各路亲戚川流不息,时不时有人问她:“知道今天办啥事吗?”她漠然摇头,厢房里光线幽暗,她转过头去,盯着头顶唯一的小窗户,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一条小光柱里旋转飞升。
再问:“老头呢?”她立刻转过头,盯着来人,像暗夜里准备扑食的机警的猫,大声说:“病了,住院去了!”
起灵了,鞭炮震天,儿孙们齐声嚎啕。仪式结束,我忽然心里乱乱的,赶快跑进厢房:外婆,刚才还木雕泥塑般的外婆,满脸汹涌的眼泪,深蓝色大襟布褂湿了一大片,却听不到哭声。正常的左手,连同萎缩如鸡爪般的右手,一起笔直的伸向门口,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整个上半身前倾,几乎要从手推车上掉下来。
我不知道她挣扎了多久,但我看得出她试图挪动手推车,试图走到门口。然而她动不了。她是自己的囚徒。
我把她搂在怀里,她全身发抖,说:“走了,撇下我了!”
他们是结发夫妻,同甘共苦60年。也许,只有遗忘,才能帮她将剩下的艰难岁月挨过去。此后三年,她的老年痴呆迅速恶化,亲生儿女也认不清楚,几乎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偶尔机警地瞥一眼儿女的脸色,然后把瘦小干枯的身体,向手推车的深处,缩了又缩。
天堂里应该不需要手推车吧?愿他们在那里团聚,永不分离。
说明:用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完成作文,超时了。这样的速度,这样的主题,估计笃定考不上苏州大学了!谢天谢地高考于我,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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