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w村的人和事，我都有一种偏执的记忆。
自我学会识字看书起，我就对村里的一个疯子印象极深。在我近三十年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疯子中，他是最独一无二的一个。
这个疯子是个读书人。
小时候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上，总会看见他披着一件军大衣，戴着一顶大盖帽，在那条羊肠小道上来回踱步。
如果不仔细看，你或许会把他当做一个刚从战争阵地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人。他精神矍铄，目光有神，离他稍微近些，你甚至会感觉他全身要迸发出一股冷冽的威严出来。
然而，他确实是个疯子。
他一辈子就穿着那身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破军装，整日里双手背着，踱着步，从不跟人交流，也不向人家要饭。倒是村里人会时不时地拿给他一点吃的。我的老爷爷似乎很同情他，过年的时候会给他送几个饺子。
大人们都让我们小孩子离他远一点，谁家的小孩犯了错，他的父母就用这句话吓唬，不听话就把你扔给村口老疯子。我们也真的害怕他，平时遇到了就远远地躲开，生怕他突然一伸手，就能生吞活剥了自己。
直到有一天，上学的路上，我听到他大声地朗读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旧报纸。只见他把那张报纸捧在胸前，双腿一盘坐在泥地里，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破烂不堪的报纸，大声的读跟他以及跟这个世界都已经没有多大关系的旧闻。他的神情这时候好像终于有了光彩，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神色也跟随着语调不断变化，一会儿把自己憋的满脸通红，一会儿又变得煞白如雪。
从那以后，我开始对他感到好奇起来。
我开始时不时地问村里的爷爷和老爷爷们，想知道为什么一个识字看书的人会疯掉，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读书识字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疯掉的。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回答，最后还不忘斥责我一句，小娃问那么多干啥！
如此我也不再深究，毕竟他只是一个疯子。
疯子读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频繁起来，也开始喜欢收集一切纸质的东西，旧报纸、香烟盒子、熊孩子扔的作业本、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烂书......不管走到哪都带在身上，最后他不得不捡一个破布口袋，把各种碎烂纸片一叠一叠地装进去，背在身后，走得累了就蹲下拿出一片开始读。对于这种声音，每天上学放学，我们也渐渐地变得习惯。
我曾经偷偷地看过他不小心丢下的旧报纸，报纸上写的东西，和他读出来的东西，要么根本就不搭调，要么就是在用完全不搭调的情感读出了报纸上的一排排字。
我想，疯子到底是疯子。
倒是我的老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经常一个人散步到村口，碰见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调侃他。
“狗蛋，咱们越来越老了，快进土喽。”
“小狗子，没几天了，别念了。”
“你看看，好好地，把自己念傻了吧，唉。”
“你还行，这不也活了快九十了吗，比他们强多了！知足吧！“
疯子一天一天慢慢变老，踱步踱得越来越慢，念报纸的声音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响亮清脆，变得支支吾吾，让人很难再听清念的什么。精神头也不再足，看上去像一个被秋霜打蔫了的茄子。那一身威严再也不在，军装的原色早已被黑泥覆盖，大盖帽的帽檐也已经不在了。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人们在村中的小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等我长大一点，爷爷终于肯跟我说了一些。原来疯子真的当过兵，是原国民党军第七路游击军的战士，但他没打过几场仗，因为他参军没几年，国民党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解放之后，经历了大跃进文革等等，因为他特殊的经历，又是地主家的儿子，当年没少挨过批斗。在某次批斗之后，他就神志不清起来了。
我问爷爷，为什么老爷爷看上去那么同情他？
“因为他们一起打过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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