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穷亲戚
袁俊宏
我总觉的麻雀是一个乡下人谁也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的穷亲戚。
每天你还没起床,它便在门前的树上跳来跳去,热烈地讨论着一天的讨饭、偷食、掠夺等工作计划。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太阳公公本是可以多睡一会儿的,都是讨厌的麻雀无休止的争论吵醒了太阳公公,让他提前起了床,走出门把我叫醒了。因为没睡醒,所以,我认为太阳公公也没睡醒。这就是太阳公公早晨出门时为啥总是一副睡眼惺忪、迷迷瞪瞪样子的真正原因。麻雀是元凶,我早就下了定论。
我恨麻雀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从童年。准确地说是从上学那天开始的,以致后来一看见书上一片片让人眼花缭乱伸胳膊展腿的字,就如看见满院子叽叽喳喳的麻雀,让人心烦。
三年级以前,一看见书本我就头痛,学习成绩始终在下游扑腾,为此没少挨父母的打骂。可那时,我没从自身找原因,我把一切都归罪于麻雀,大骂麻雀是祸水。
三年级后,由于敢爬梯子了,我即展开了心中的复仇计划。一到傍晚放学回家,眼睛就紧紧盯着树梢上和院子里、墙头上飞来飞去走来走去跳上跳下的麻雀身影,直跟踪到麻雀回家睡觉,才与几个小伙伴使出吃奶的劲,从墙根下抬来梯子,架到麻雀的家门口,然后抓一块事先用几个人的尿和好的泥,猫一样爬近麻雀的家门,运足力气,把尿泥使劲塞进麻雀的家门,再从扫把中抽出一根细一点的竹子,插进泥尿捅进麻雀窝,没头没脑一通乱搅。并一边搅一边不停地骂,你们这群坏家伙臭东西,看以后还敢不敢吵我睡觉,惹我挨骂了。
这样骂一阵捣鼓一阵,还不解气,又溜下梯子找一个麻雀窝大小的石头、砖块或土疙瘩,再爬上梯子,咬牙切齿地把麻雀的门口塞得严严实实,使这里从此不再有麻雀的身影和难听的叫声。
这样没几天,院子里的麻雀窝通通被我和小伙伴们用尿泥和石块堵了起来,可供麻雀或麻雀可能选作庄基地的大小洞洞无一漏网均被我们填了起来。从此,麻雀在我家的院子失去了安家立身之地。
那时,我与麻雀势不两立,有我没它是铁定的规则,绝不允许它与我有共存共生的权利。
可让人气愤的是,麻雀并没有就此停止对我的骚扰,只要天一亮,它就掀开眼皮的被子,从别人的院子、从野山沟中成群结队飞到我家院子的树上、墙头,叽叽喳喳大声吵闹着,还飞到院子里与鸡争抢食物。
有时,会飞来一大群,如一股大风吹落的秋叶,在院子里落下厚厚一层,让鸡无处下嘴。有时,就如小偷,潜伏在窑洞的天窗口探头探脑一阵,见窑洞中无人,便飞进窑洞站在粮食堆上,吃一口看一眼,然后飞到天窗处,扯着难听的嗓子把它的发现告诉给同伴。等同伴们齐聚到天窗后,它又自告奋勇带领同伴飞到粮囤上,大吃特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不住评论,直到吵来了房主,它们才会依依不舍地飞离那粮囤。但它们并不远离,而是站在天窗处,或更远一些的墙头和树上,瞭望着,等人一离开,就会重新一头栽进那粮囤的大海碗里敞开肚皮吃。
人不可能站在粮囤跟前不走,也不可能把天窗封了或把粮食装进口袋整日背在身上。好在麻雀除了一个肚子从不带口袋,若有口袋,无论你家有多少粮食,不出三天,它一定会偷窃、掠夺一空,把人活活饿死,到那时,吵得睡不成觉就在其次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人一定会把与麻雀争夺粮食当作头等大事,人雀大战就不是闲话而是现实了。
在千百年与麻雀的争夺和对峙中,人也学得聪明了,家家都养了几只猫。猫不只是老鼠的天敌,也是麻雀的克星。每天一睁眼,猫即躲藏到窑洞某一个隐蔽的角落,竖起耳朵的探测器,捕捉着麻雀的信息,脑子里编织着捕捉麻雀的天罗地网,或跳上粮囤一动不动地潜伏着,远远看去,极像一块破衣服或烂抹布,很不起眼。这时,如果有眼力不好或判断力不强的麻雀如往日一样,大胆地飞到粮囤上偷食这粒粒皆辛苦的粮食,就一定会掉进猫嘴这个陷阱。
不过麻雀也有走运的时候,那就是同伴用自己的身体把猫的肚子撑胀了,让猫没了胃口的时候。但这样的机会对麻雀来说并不多,猫每袭击它们一次,它们起码两三个小时再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再行动时,猫可能将它们同伴的骨头都消化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将它们的名字都改了,不叫麻雀而叫猫屎了。
这样一天下来,顶多就四五个回合,天已拉下了夜幕,什么都看不见了,麻雀只好回家做梦,梦中再接着抢劫。
劳苦功高的猫的地位也许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被主人允许爬上床,与主人共进午餐,与主人同床共眠。这一点,再忠诚的狗是望“猫”莫及啊。
可麻雀也会调整作战方针,寻找新的战场。比如院子,比如麦场,但它们无论转移到哪里,猫都会步步紧逼,不给它们生存的机会,直到麻雀把阵地转移到粮食地里,猫才无可奈何地退到家的周围,坚守着,或隐藏在麻雀的驿站——树上,搞一两次突然袭击,打个短平快。
所以,猫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战士、真正的英雄,我始终敬佩它。自从我家有了猫的护卫队后,我的觉睡得特别香,学习成绩一路攀升,从乡村一路升到了省城这个年级。
省城没有窑洞,树也不多,不利于麻雀的生存,所以,很少有麻雀到城里打工,绝大部分仍坚持战斗在乡村这个阵地,在你死我活中繁衍子孙。
麻雀,这野草一样的一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群,这靠偷掠为生的一群。可无论你怎么看不起它、鄙视它,它们始终都是生活的强者。
自从联产承包到户后,许多人为防别人家牛羊等对自家田地侵扰,在农作物上喷了不少农药,这样一来,第一个中标的不是牛也不是羊,而是麻雀,其次是猫,再次才会轮到牛羊或狗的头上。
在最初几年,麻雀和猫这对食物链在乡村差点绝种。可麻雀毕竟是麻雀,这生之强者,在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大悲大覆没之后,与时俱进,积极调整行动部署,在猫日趋没落的年代,又回到了粮仓回到了农家小院,重新占领了曾被它们占领过的领地,重操旧业,继续着它们偷食的营生。
我想麻雀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推理的:鸡能吃的我就敢吃,人敢吃的我有啥不敢吃,鸡和人都不怕死我怕什么。有鸡和人探路垫背,麻雀我行我素,一路走得自在开心。
这一点从它们每天傍晚在树上举行的联欢会可看出一二。
在乡村,每到傍晚,无论是饥饿年代还是温饱有余的年代,在每个农家小院门前大大小小的树上,总聚集着成群成群的麻雀,它们或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或伸胳膊伸腿放松着累了一天的神经和皮肉,或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追逐嬉戏,或喋喋不休地发表着演讲,又似在引吭高歌;像总结大会,又像演讲比赛,亦似集体大讨论,不到夜晚的被子展开,它们不会闭嘴。
到城市后,随便一个什么声音,喇叭声、叫卖声、警笛声、刹车声、钢琴声、卡拉OK声、猜拳行令声、骂街声,甚至叫床的声音等等,都比麻雀的声音夸张、响亮。本来城市里的麻雀就少,所以它们的叫声常被城市的声音所淹没吞噬,就是偶尔听到那么一两声,也让人怀疑那到底是不是麻雀的声音。况且城市没有粮田,没有人养鸡,麻雀的生存天地很小很小,所以,进城打工的麻雀大部分又纷纷回了乡下。
乡村是麻雀的天麻雀的地,这是上帝的安排,就如云在天上飘水在地上流。
近几年,由于北方大面积退耕还林还草,生态环境得到了极大改善,雨多雪多,老家有着近百年的窑洞经不起风雨侵蚀,危乎其危,一只麻雀在上面踩一脚,墙面都会发生一次不小的滑坡。一不小心打个喷嚏,窑壁也会掉几块皮。窑里窑外到处栽满了支撑的椽,看上去就如一个手脚都拄了拐棍的老人站在那里,稍一动都有可能摔倒。
好多次,我在梦中梦到自己被埋在了下面,醒来惊出一身身冷汗。
这个庄子是真的老了,浑身都快散架了,就如一个过了报废期的车,再怎么维修也不敢往前开了。所以,我一咬牙,决定搬家,从连路都能走丢了自己的山沟里,搬到汽车可以撒欢奔跑的大平原上。
新居动工打地基那几天,有不少麻雀站在周围的树上看热闹,高声发表着它们的看法。
房子刚砌起来,就有几只麻雀四下里飞来飞去,给自己寻找着新居。
没几天,麻雀在房檐下的几个椽眼里给自己选好了家址,并大兴柴木,与我家请的几个工程人员比着劲干了起来。
我家的烟囱刚冒烟,它们就在房顶追来追去,像是在举行一场乔迁的庆贺活动。
我家院墙刚砌起,房檐下即传出了麻雀幼儿生命的哭喊。
工程全部完工后,父亲让我回去看看我的钱变成房子变成一个家后是个什么样子。
到家的第二天一早,父亲问我晚上睡得怎么样。我说前半夜因地方生,半天睡不着,天快亮时好不容易刚入梦,又被那小石子一样的麻雀声硌得没睡好。
父亲看着我一副无精打采没睡醒的样子,走出门二话没说从墙角拿起一个干瘪的枣树枝,三下五除二掰掉上面的旁枝,走到屋檐下将树枝伸进麻雀窝急转几下往出一拉,麻雀的家顷刻稀里哗啦被拉了出来。接着,几只翅膀上还没长毛的小麻雀,如几块肉一样,尖叫着直直摔了下来。
在往下掉的过程中,它那没长毛的翅膀还不停地挣扎着上下扇动着。
没有毛的翅膀算不上翅膀,就算它有飞的愿望,可那只是个不能实现的愿望,它只能有飞的动作,绝不会收到飞的效果。所以,它的挣扎徒劳无益。
我家那只肥得快走不动路的猫像个领导人一样,虽没人请,但在该出现时就会适时出现在现场,且威风不减。在小麻雀还没落到地上它即猛虎扑食般一跃而起,将一只小麻雀生生吞了下去,连一点响声都没有。一个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葬在了猫的腹中。掉在地上那几只非死即伤的小家伙,连身都没来得及翻,也被猫一一享用。
父亲如此这般接连把房檐下的三个麻雀家全部捣毁了。
我家那只猫吃得肚子装不下,就一口一个咬死扔到墙角留着当晚餐。剩下最后一只时,猫没急着下口,它用两只爪子拨来拨去,逗着小麻雀玩了起来。
小麻雀叫得越厉害、扑楞得越凶,猫的兴趣就越高,逗得就越起劲,把我们一家人都看傻了。
自从第一个麻雀的家被连根拔掉,就有几只老麻雀撕心裂肺地叫着,妄想营救它的儿女。可猫的动作太快了,老麻雀无能为力?
当只剩下被猫调戏着的那只小麻雀时,我家院子的周围一下聚集了近百个麻雀。是想来一场集体大营救吗?
猫并不害怕,它继续着它的游戏,对麻雀们的咒骂、哭叫、哀求、抗争充耳不闻,我强大,所以我行我素。
这时,有几只勇敢的麻雀对猫发起了攻击,老道的猫眼睛也没斜一下,爪子一伸,就将一只压在了地上,紧跟着就是一口,将麻雀的叫喊掐断在了喉咙中。
如此这般,接连又有三只麻雀落在了猫的利爪下。
也许猫玩腻了,或者收获的战利品够丰盈了,够它吃几顿的了,便没了把这游戏继续下去的兴趣,它抬起爪子,狠狠地拍在那只被玩得只剩了一口气的小麻雀身上,然后用嘴一叼,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房中。
聚集在院子周围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了一阵后四散而去,只剩下失去了家和子女的那几只老麻雀,站在墙头盯着地上的血迹。
一阵风吹过,地上几支零乱的羽毛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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