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5日,周日。宜手刃渣男,忌心慈手软
作为一位班主任,汤大妈实在不算勤快。难为陈绍同学坚持跟同桌每天中午在图书室幽会了近一个月,才终于成功被汤大妈撞破。小舅舅果然不负期待,径直跑去找自家姐姐狠狠告了一状,梨花带雨地数落着要不是因为这个外甥女儿,他才懒得去争取又累又没钱的班主任位置。没想到这小丫头恩将仇报,一心要带头在他班里翻出天去,真是叔可忍嫂不可忍。
陈绍才懒得管汤大妈那点小幽怨。在她的理解里,夫妻本就是能共患难不能同享乐。如今爸妈衣食无忧,顺风顺水,自然就开始离心离德。她能力有限,也就能制造点这样的早恋危机给二老一个并肩作战的机会。果然,最近一直演僵尸片的老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跟她反复促膝谈心。到了周末,连一向以“生意”为由早出晚归的老陈同志都出现在了早餐桌上,并主动提出要载女儿“出去转转”。
父女俩的这种小“幽会”一度是陈绍小时候最爱的节目。她从小就是个嘴甜的人精,惯会把老陈哄得心花怒放。每次老陈带她出去时,妈妈立下的所有规矩都原地失效。好吃的零食,她爱的小人书,只要她眼巴巴地望一会儿,然后假装懂事地说一句“爸爸这个太贵了等你发了年终奖再给我买吧”,老陈就会眼角湿润地抱住她,咬牙拿钱买下,让她感叹大人可真好骗。当然这样一时冲动的结果常常是看她拿着新得的宝贝一蹦一跳回家,妈妈的脸色立刻就暗了下来。然后照例是两个人躲到卧室去压着声音争吵。妈妈会哭着说你这么不知道省钱日子可怎么过,老陈则会咬牙切齿地说要辞职去挣钱不要让孩子过得这么委屈。
小时候她曾经也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懂事,可老陈却总安慰她说没关系爸爸以后能挣很多钱让小绍再也不会为钱受委屈。再到后来,她想要的东西妈妈再也不拦着她买了,只是能见到老陈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对老陈的想念变成了埋怨,埋怨变成了冷战。等到她进了寄宿高中,每周只回家一天,父亲存在的痕迹,几乎只是妈妈脸上偶尔残留的泪痕,或是屋子角落没能扫干净的瓷器残渣。
“汤老师跟我们说,他怀疑你跟同桌在谈恋爱。”老陈的开场和颜悦色,看起来今天打的是一手亲情牌。
要施行怀柔政策,气氛场合必须恰到好处。今天老陈选的是哈根达斯,足见下了血本。周围都是强忍着肉疼装出一脸宠溺的男青年,和捧着精美冰淇淋努力表现感动和陶醉的女青年。青春的荷尔蒙飘荡在粉红色的大厅里,只有她的父亲靠在沙发上气定神闲。陈绍冷眼看着面前精巧的宽口杯里三个散发着幽幽冷香的冰淇淋球,心里邪恶地猜测着老陈上次来这里面前坐的又会是谁。
看女儿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做父亲的尴尬地咳了一声,决定更加放下身段,拿起小勺子,从陈绍杯子里一个粉红的小球上舀起一勺冰淇淋,送到女儿唇边:“我记得你从小就喜欢吃草莓味的冰淇淋,爸爸特别点的,来尝尝!”
陈绍心里怒火更盛,不是因为爸爸拍错了马屁,而是因为。。。她确实太想吃了。草莓的清甜味飘在她的鼻尖,撩得她心旌摇曳。她定了定神,把头扭向一边,拒绝了敌人的糖衣炮弹。
老陈放下勺子,打着圆场:“咳咳,我就觉得你妈小题大做。十六七岁,正是最好的年纪,谈个恋爱怎么的?不谈才后悔呢!”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看着陈绍的脸色。
陈绍必须承认,在跟她平等交流这一点上,老陈同志的确比妈妈高了不止一个段位。如果抛开婚姻问题不谈,这个父亲做得还是够意思的。小时候家境一般,老陈却从来没在她身上省过钱和心思。后来从学校里辞了教职去做生意,也是一心想要让她们娘俩过好日子。她记得小学的时候老陈去南方跑批发,吃咸菜就馒头,睡大通铺,回来的时候却给她买了那时候贵成天价的任天堂的游戏机。她从小叛逆,上课不听讲看武侠小说,逃课出去逛街。每次开完家长会都少不了被妈妈一顿胖揍,老陈在家的时候总能拦下来。可惜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外面跑生意。于是她总盼着身上的苕帚伤痕消得慢一些,熬到爸爸回来,好委委屈屈地哭诉一场。上初中时老陈只第一天去了学校,当着她的面给了班主任一个厚厚的红包,只提了一个要求:“我女儿不是一般的学生,请不要限制她。”
此刻,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曾经最亲最依赖的男人,陈绍不得不承认,不管有多么不齿他的作为,但自己还是更像他多一点——他的惊才绝艳,他的不拘一格,乃至他的放浪形骸。
老陈继续施行着他的攻心计:“我都跟你妈说了,就算你要谈谈恋爱也没什么的,只要不影响学习就好。反正你即使不谈恋爱也没有在好好学习嘛!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啊,也是心里蠢蠢欲动。过来人都懂的嘿嘿嘿......我记得那时候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跟女生传小纸条,那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多刺激!青春嘛,就是这么美好......”
“所以现在,您也是在试着找回青春的感觉咯?”陈绍向前俯身,隔着桌子欣赏着父亲被她突然而来的诘问逼得一愣。一波回忆杀,刚刚撩起心里对父亲的一点依恋,偏偏这段试着套近乎的剖白,又触到了她的三尺逆鳞。“您在我妈眼皮子底下跟别的女人偷情,多刺激!怕是离了婚,再跟那位小情人结婚过日子,就没有这种心脏扑通扑通的感觉了吧?”
老陈的脸从白渐渐转向了猪肝色。他不明白,什么时候女儿已经恨自己恨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自言自语地,他嗫嚅着说:“小孩子懂什么爱情......“
陈绍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动也没动的冰淇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别跟我提爱情!别脏了这个美好的词!”然后摆出她能撑起的最盛的气势,摔门而去。
老陈颓然地塌在沙发上,勺子搅动着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草莓味儿的。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天,去幼儿园接他心爱的女儿回家。牵着小女孩柔软的小手,听着女儿百灵鸟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春寒料峭,他的心却满满地都是暖意。走过水果摊时,女儿突然放慢了脚步,看着摊上鲜红欲滴的草莓,咽了咽口水,问:“爸爸,这是什么呀?”
他的小鬼灵精,一贯是这么狡猾。明明自己想吃却不好意思直接要,只装模作样地问“这是什么呀”。那是草莓刚刚上市的季节,价格贵得令人咋舌。他不好意思地跟女儿说,这草莓太贵了,过一阵子便宜了再买。陈绍却伸出小手,指着摊子下面装打折处理微烂水果的箱子,认真地说:“这个不贵。”
那一刻,所幸陈绍是太矮了,即使抬起头也看不到父亲脸上瞬间滚落的泪水,也听不到这个男人心里暗暗发下的誓言。十年以后,他的小公主想吃多少草莓都吃得起,只是那只柔软的小手,已经不在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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