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给我妈写点东西,每次写她,她都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拿给我爸看,然后欣赏我爸酸溜溜的白眼儿。
我妈其实是个挺有主意的女人,念中专时看准了我爸的才气,不顾爹娘反对跋山涉水随夫来到这座小煤城,白手起家。夫妻俩刚到这里时恰逢春节,拒我爸透露:“那天晚上,万家灯火的,我俩站在大街边儿上,没有一扇窗户是自个儿的。”但我妈这女人硬骨头,那时我奶不带我,我妈坐着月子,凉水洗尿布烧火做饭做针线样样儿不落。有时候我爸在外应酬,回来满腹怨气,我妈亦有力气跟他对干,半夜再醒来给我喂奶。那个时候的老照片我还留着呢!有一张我妈一头黑亮利落短发,大眼睛大嘴结实,大皮棉裤显得人又高又壮,怀里搂个我,我秃着一颗脑瓜,脖子软得不得不让人托着。我妈就站在二零零一年冬天的家属院小平房里,托着我的秃脑袋,笑得像个涂口红的美国女人。
后来我家搬到南山这边,买了自己的房子,我开始在我家大白墙上涂绿颜色蜡笔,开始穿梭于世纪广场的地下喷泉并大声号叫,开始在人行道上滑滑板摔掉仅剩的一颗乳牙,开始参与那种他们十个人揍我一个的惨烈群架,开始考试揉卷纸被数学老师唾弃;与此同时,我妈也开始了一场长达六年的鏖战,她在重刷大白时暴揍我屁股;她在我家的淋浴头下擦去我身上的污水,然后掐我;她嘲笑我不能啃排骨的牙,然后把肉剃下来给我;她满面寒霜的训斥那几个领头往我身上扔烂萝卜头的小孩;她流着眼泪上网搜索教育小孩的方法,认认真真的记了笔记。那两张犯了黄的笔记,上面誊着著名主持人写给儿子的信,我记得五年级的我看后哭了一场,上面有句话我记到现在:
“这辈子我们父母子女一场,要珍惜,若有来世,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
五年级幼稚嚣张的小孩,突然瞥见世上还有个字叫死,有个词叫永别,然后看向平日里泼辣强势的母亲湿润的眼睛,这个小孩愣住了,意识到人死了就是没了!就再也没有妈了!再也见不到了!她逐渐成长起来。
我逐渐长大,她逐渐变老,上了夜班的中年女人,眼袋重得令人难过,我知道我爸每次开玩笑说她眼睛下面装鸡蛋时,她脸上虽然是佯怒,但是心里也是悲哀的。她岁数大了以后柔软了许多,愿意做个老小孩,穿好衣服吃好饭,把自己收拾得年轻又时髦,有时还撅嘴皱眉撒娇。愿意睡懒觉,中午我睡醒上学,她就钻我被窝里睡到我晚上放学。
下四晚时,我喜欢最后一个走,一层层关掉所有的楼梯灯,然后以最快速旋下楼梯,这是一个信号,站在校门外的我妈会知道她大姑娘下楼了。我穿过夜间枯冽的空气,很兴奋的奔过去,远远就看到一个罩着大白毛帽子的脑袋在栅栏外面,像只胖北极熊,此时我常会感到心脏温暖的钝痛,这个令我异常温暖的场景,一定会归于湮灭,死亡遥遥却可待,虚无在尽头静坐,他们将吞没所有,包括北极熊温暖的白毛,包括我奔跑时呼出的白气。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如若没有死亡,那幸福亦不过是绵长无绝、没有撒盐的菜罢了。谁又稀罕品尝呢。
我写我妈,结果大半都是我,不禁怔然,我妈的这辈子,大多时间都是在努力做一个母亲,于她“自我”的那个部分,竟已大多都融进了“母亲”的角色中。
其实我也没啥大理想,不过是想让她安安心心的做个孩子,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我去小铺子买大饼子和豆浆,回来时,见她仍暖和的窝被里蜷着,并缓睁开惺忪的眼,冲我笑一笑,这样就是最好了。
我希望她能暖暖和和的,我可以帮她挡住以后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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