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死亡，它会是什么样子？我感受到目前为止我所有的经验，当我面对重要人物的死亡时，种种体验都不一样，每一个人都用他特别的方式告诉我们他的离去，而我又从我对他们离去的反应中察觉，我在哪里？
记忆中，第一次了解到有一个人离去应该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的那个人是住在家里小院第一进一位回族信奉穆斯林的爷爷，我甚至不记得我见过这个人，但是我的记忆里是有一天妈妈告诉我阿訇来念经，因为有人要离世了，好像有一些人穿梭念经的记忆，知道了有阿訇。这是我记忆中最早有关生命逝去的记忆，很多年以后，我非常庆幸和感恩，这段珍贵的记忆给予我对于生命最主要基调是尊重。
第一次近距离接近死亡，是我奶奶去世，那一年我9岁。我清楚的记得中午放学回家，刚进院子，就有人告诉我说我奶奶早上叫我的名字找我，我急急赶回家，已经没有见到意识清晰的奶奶。听转述是，奶奶早上起来就要找我，大家告诉她我去上学了，奶奶大概留下了一些话是要我以后照顾爷爷。等我看到奶奶的时候，看到的是她在努力的吐息，我丝毫感觉不到她在吸气一个劲的在吐气，然后逐渐气若游丝就离开了我。
家里开始忙着办事，我被分配了一项工作，负责奶奶头和脚各一个油灯。我记得大人告诉我，那个油灯不能灭，所以不论早晚，我都要检查。奶奶躺在一个凉床上，我拨油灯的时候，我就需要爬到凉床的下面去。当时我和姑姑是同时当守这样的职责，我能感觉到她非常害怕，她从没有一次爬到凉床下面去拨油灯，甚至她都不敢串过奶奶躺着的堂屋去往后院。
那个时候，奶奶在家还躺了3天，我并不觉得她走远，因为我时时刻刻还能看见她，我也经常要爬到她躺着的凉床下面去拨油灯。我只是一直很想知道，她要离开的时候着急要找我，究竟要告诉我什么，这是我一直的遗憾，因为我无法知晓。
那个时候丧仪很隆重，需要在家里搭凉棚，安排人轮流职夜，到了晚上，会有一位叔叔或者伯伯负责这项工作，孩子们就正好可以围着他，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整个丧仪的过程，我的感受都是懵懵懂懂的，直到那天要送奶奶去火化送上山的时候。父亲捧着骨灰盒，我需要捧着奶奶的照片，站在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站在家族很重要的位置上，我需要站在爸爸的后面而又要站在很多叔叔伯伯的前面。这之后有很多事件中，我都需要站在很多叔叔伯伯的前面，因为爷爷特殊的身份，因为爸爸的特殊的身份，我需要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死亡是最直白的真实，在那一刻，它会将所有一切本来的面貌揭示，是的，无论是否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它一定竭尽所有告诉你实情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个离开我的至亲，是我的外公。外公是出车祸去世的，外公的去世一直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我很多无法释然都是源于我无法放手让他离开。
家里拆迁和外公在一起住，大约第三个年头，妈妈和外公开始频繁的争吵，从来最爱妈妈的外公也会跟妈妈吵得很厉害。那个时候我初二，所有人都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没有人管我。我当时一直无法理解我父母的选择，不缺钱为什么不可以租房子住，不缺钱为什么不可以住大一点的房子，我只能住客厅，每天大家吃过饭，各自回屋看电视，我自己写写作业。我从来不知道有人需要关注我的作业，我从来只知道那是我的作业，我做与不做只有我最关心它们。
直到有一天，我实在被吵得吃不消，那个时候妈妈也托姑姑找到了一个房子说准备搬家。我跟外公说，不要再吵了，我们不久可能就搬家了。后来外公还是舍不得她的女儿，我的妈妈，就去装修家里的另一套房子。那天外公出门，是我期中考试，下午考政治，上午我在家复习。早上外公推车出门，说他去找一个朋友问问买瓷砖的事情。
早上在家复习，我有一阵非常恍惚，找不到复习卷子，我一个劲打电话给妈妈，中午她就回来给我找卷子。接到电话说外公出了车祸，送进医院，那个医院就在我初中的对面。下午要去考试的时候，我想过我是应该去看看外公还是去考试，我真的选择去考试，因此错过了见外公最后一面的机会。
考试回家，爸爸回来了，他说外公情况不好，可能回不来了。我当时有个想法，回不来，也许家里就不会再吵了，因为当时有过的这个想法，我很多次很懊悔，我为什么害怕争吵胜于失去亲人。
外公真的没有再回来，我能够再见到他是去医院的太平间，当我看到那个抽屉属于他，他的样子一点没变，但是我再也无法见到他。当时的那一刻，其实我没有任何的感受，我的所有的感受需要我用十年或者更长一点二十年来消化。
在生命逝去的那一刻，没有办法领会它是为了告诉我们什么，那个启示需要在日后反反复复提醒你，直到领悟它的所有启示。我那么惧怕争吵，又那么鄙视金钱，我无法接受冲突，是因为我无法忘却他。
外公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学校要派我去广州带实习学生，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情感一片混乱，我很期望会有一个机会，让我抽离。我去跟外婆说，我要去广州半年，她说，你要去那么久呀！这就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还没有去广州她就中风了，我推迟了一个月去广州。
然后有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回来吧，外婆快不行了，爷爷也生病住在医院里，你需要回来。我坐了生日当天的红眼航班回南京，25岁那一年。飞机上，临坐的是位穆斯林，一路上念着古兰经。飞机降落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叫哈桑穆罕穆德，他要去中医药大学读书，我送他去了学校，帮忙换了钱，跟学校办理了手续，那一夜回到家我爸接了我，到家差不多3点了。
后来我去医院陪爷爷，看外婆。我会问我为什么我需要这样困难，为什么我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就连我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所有的事情很自然就要轮到我，特别当困难的事情凑到一起的时候，特别考验我。
我从广州回来，不几天，外婆在一个清晨离开了我。从小带我长大，对我最亲的外婆，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去那么久呀”。然后，当时我觉得只是半年那么久，可是不到半年她就离开了我，是呀，对她来说已经是足够久了，久到她会永远的和我分开。在最后的时刻，我摸着她的耳朵，我轻声对她说，外婆你安心的走吧，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回来了，你放心的走吧。每每回忆外婆的走，我都觉得还蛮美好，外公去世后，她不止一次告诉我她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她中风过几次都治疗得当救回来了，但是她却一次次要求我们，如果我再生病了，不要救我，让我离开。我们最终没有完成她的愿望，我们还是全力救了她，她也因此受了很多罪，最后还是如愿走了。
她已经向死而生，而我们却不忍心，那个不忍心究竟有多少是因为爱她，多少又是因为无法过自己的这关？
我没有想过，陪我最多的是我爷爷。他活到100岁，我最要感谢他！爷爷99岁的时候，我生了马达，还在休产假，父亲就生病住院。我一边照顾几个月大的女儿，一边照顾百岁的爷爷。我时常观察他们，他们好像，每天都是睡得多，清醒的少。每天都是依照自己最本能的需求活着，吃饭，哭闹，发火，骂人。
不过对于孩子大部分人耐心很多，对于老人耐心很少。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于孩子我们知道她无法听懂我们的言语，干脆放弃沟通，就顺由她的样子，孩子生命最初的样子又叫人爱恋，很少有人挑剔孩子。对于老人，总觉得他能懂得自己的意思，他能够配合自己的做法，不会顺由他，只会期待他顺由自己。其实，还不是一样，一老一小，不由自己作主。
我看着他们俩，大约有一周的时间，白天就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他们俩一人睡一间房，我坐客厅看他们。那种场景很容易让我想到轮回，是的，她来了，他也会去。
爷爷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你去北京出差不要给我带吃的了，我吃不上了”。我说不会的，你没事。现在想来，我是那么拒绝他的离开，他明明已经告诉我，他就要走了，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我出差去北京回来真的带了很多糕点，当天晚上到家很晚了，我早上才去父亲家，然后说爷爷在睡觉，后来他就走了，他真的没有再吃我买给他的糕点，他全都说对了。
他跟我说他把他的手表留给我，让我收藏好，他说我没法让你们明白我现在的感受，只有等你们老了才能懂，他说我们的缘分尽了的时候，我会走的，都不要着急。
然后就真的走了，我们永远不相信别人，就算他说的全是真的，我们依然不会相信我们不愿意相信和不能接受的那个部分，那个叫做现实的部分。
生老病死，爱恨离别，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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