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临近海洋的缘故,这里四季都多雨。好在细弱的雨丝不至于捆绑手脚,人们的活动都会正常进行,和任何一个深居内陆的干旱城市无异,雨水和永远垂坠在屋顶上的薄云就像是烈日一样只作为布景。如果不是因为墙体时常潮湿,也许我会花更多的精力思考,百年前街角提篮贩卖面包的少女是否和我现在所见到的当地人一样,拥有格外挺翘和红润的鼻头。
事实上,刚迁居不久,我就向房东反复陈述过我的问题,膝关节和肋骨状况不佳,甚至为此耗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帮她修整花草。但低姿态的表达也未能换来我想要的结果,她仍然固执地选择将房屋的二楼租给那个独身的小个子女人,因为她愿意支付整整两倍的租金。
冷漠的,古怪的,养着两只猫的小个子女人。世俗地用金钱毫不怜悯地占据了本该属于我的干爽之地,让我蜷居在底层阴冷的洞穴里,用两幅或者更多的毛毯来抵御湿寒,像冬天的马匹,一进屋就将自己埋进干草垛里。
因此不便而生出的对于她情绪在我的耳道里疯长,野草漫成的湖泊一样,每逢月夜就满溢,一根一根探出来,层层的堆叠在耳廓,每一根都生着无数蚊蝇足上的器官,随着房间内小幅度涌流的潮气荡漾,捕捉天花板之上的风吹草动。我一度深信她的猫会在夜晚踱步,肉垫裹不住过长的利甲,每每都刮蹭地板发出锋锐的巨响。
至今我也不明白那时所持有的情绪应该具体被定义做什么,迷惘从我知晓这世界上有一个她时就被按了启动键,我受控于莫名的力量,却没有谁能帮我停止,也从未有人教授我慢放的方式,我只能任由河流以它自身的速度在我所不了解的地形上冲撞、激荡、翻滚、回溯......我卑弱又渴盼的想要侵入她的生活,可惜只是站在将近十二英尺深的地底仰头观望。
渐渐的我开始大着胆子透过窗用眼神追随她。往往是清晨,在听到楼上“砰——”的关门声开始,就从书案上抬起头,没有对梦境多余的流连,只是一味地裹紧腿上的毡毯。用鞋跟在阶梯上碰撞的时间醒神,在迎接第二个“砰——”声之后,我便能看见她背着巨大的提琴盒向剧团的方向移动,那样乐器太大了,大到我只能看见遮到小腿肚的裙摆一下一下拍打着那双过于纤弱的下肢,配上细跟的高底鞋,似乎能听到木锥戳在砖面上发出“嘎达——嘎达”的声响。她的身形并不很挺拔,剖光的木琴盒会因为角度的原因有不同寻常的阴影和光点。那样乐器太大了,我不清楚它是否能卡进她两腿间的空当里。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雨水从来都是成丝状或是滴状刻进或是砸进玻璃中的,窗户并不像冲洗之后那样崭新和清洁,多少有些隐晦,我只能尽所能地探长身子,单膝跪在桌面上,用手臂和大腿造出一座拱桥,眼球贴着玻璃观望,水珠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让我看到她曲折的局部。我便在那时哈哈大笑,错过她在拐角之前的最后一段可视的路程。
房东告诉我,她是剧团的大提琴手。
虽然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我很少瞧见她的面庞,多半是因为我们交错着的工作时间,以及我的羞怯。唯一的一次,唯一清晰看到的一次是在一个夜晚。那天的雨改换往日的样貌,傍晚断断续续的缠绵过后,入夜便下得格外大起来,冲刷着玻璃上昨天,上周,上个月刻录下来的水渍。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还端着半凉的咖啡望着窗子出神,因为雨水泼洒的声音过大,盖过了楼上的响动,这让我没来由的不安,未能承接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手中一松,险些丢掉瓷杯。赶忙站起身去开门,毡毯纠缠在脚上钳制步伐,好几步才甩开。
风很大,房门被走廊的空气紧紧吸着,像是化为了同一密度的物件一样溶在一起。我用了力气才将他们撕扯开,勾连着的部分在黑暗中拔出长丝。
我从那些被扯破的网中最先看到的是一对喜悦的眼睛,躲藏在睫毛上垂坠下的水帘之后,雌蛇一样精小的头颅微昂,标志性的悬在脸中的高翘着的泛红的鼻头。她很矮,充其量只够得到我的下巴,我垂下眼睛便看到她不整齐的发际线,和因为淋了雨格外塌下的金棕色发髻。我没有回复她的道谢,因为在她极疲惫地牵动嘴角的时候,我的喉头就紧得无法发出声音。只是木然的侧身让她进去,瞥见她湿透了的同样垂坠着的裙摆粘在腿上包裹出更多的线条,瞥见她折了一角的黑伞和沉重的琴盒。她拖着雨伞上楼,一路发出塑料布和木头摩擦的声响,我并没有回头,只短暂的听见房间里电器运作和猫叫混杂在一起的暖融融的声响在无情的关门声中骤然停了。
呆立了许久,才曳着步子进了自己的房间,企图在关门的瞬间找到刚才耳畔的感觉。无用功,我还是疑心她的房门要更沉一些。
为什么她不多与我交谈?为什么她不像房东一样让我帮忙侍弄花草?她甚至不曾端着烘焙的曲奇叩响我的房门...这个冷漠的,古怪的养着两只猫的小个子女人。
拾起遗落在地面上的毡毯,从脚踝到后背,为自己贴上一层食草动物的皮肤,就贴在被雨水沾湿了一些的衣服上。亚麻的面料褶皱着横隔在两层皮肤之间,像两层树皮中见缝插针的菌类一样密匝,撑出一片空荡荡的缝隙,让从门缝和窗间漏进的风自由地掠过潮湿的背。我觉得更冷了一些。于是将整个身体都紧紧按进躺椅里,企图用靠背挤出湿凉的风。
雨一直下个不停,只是渐渐小了,回复了从前那种苟延残喘又缠绵不绝的景象,拍打在我耳道里那些乐于窥探的野草上,我处于这难得的安逸,就快要驶入睡眠时,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声响。是音乐,手风琴的动静,那不属于她。还有一些细碎的鞋跟击打在地板上的声响,杂乱得时远时近,渐渐和着雨水和曲调组成节奏,确是我无比熟悉又陌生。
我能想象她在一堆杂乱挤着的家具中闪避着跳步,躲过猫的尾巴和爪,渐渐自如的样子。裙摆在不断的挥动中风干,起伏着应和她的步伐。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鞋跟每每落下都迸出火星,穿透天花板溅进我的房间里,烤热了躺椅的扶手,烫破了我皮上皮,留下焦黄发黑的空洞。烧光了我每日辛勤哺育着的耳道里的野草。我听到他们在炙烤下哔哔啵啵的尖叫,震耳欲聋着轰然倒塌,墨绿色的汁液也被烤得干净,没有一滴落在我的衣衫上。
窗户被格外滂沱的雨冲洗得明净,但我未再起身追随她的背影。我独自居住在这幢建筑的一层,不按时地工作和休眠,不认识任何人,没听到过其他多余的声响。直到几周后房东带着警察同来,抬走了她被猫舔去了大半脸皮的尸体。一堆人挤在一起,很嘈杂,我没有出门。
“你知道的,独身女人,往往是这样。”我忘了是谁这样说。
她好像在楼梯的墙壁上留下了一条污渍,渗进墙体里的斑点。出门前都会与我打个照面。我在搬离之前伸手触摸它,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这里的墙体潮湿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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