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公馆马路的住所里,郑星野做了两碗面条。狼吞虎咽之后,唐佳慧对郑星野说,我的生活跌入深渊,最痛苦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你们,你连累了我们,但你们又是好人。
她沉默了许久,仿佛自言自语说起往事。她的老家在长江入海口的一个小村里,江海交汇,虽然景色壮丽,可是盐碱地上物产贫瘠。村子里一直有到上海“讨生活”的传统。 母亲在她十三岁时病故,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渔民,半年后与村里一个有着两个儿子的寡妇搭伙过日子。
一个平常的早上,唐佳慧像往常一样烧了早饭,两个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在院子里打闹着。
唐佳慧低着头边吃边说,要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上海,下午就去镇上,明天一早坐船走。
父亲茫然望着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寡妇是个善良的人,拉着她的手说,是不是两个弟弟招惹你了?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
唐佳慧摇摇头,低声说远房表姐已经在上海为她找了个棉纺厂的活。父亲红着眼睛为她收拾行李,寡妇特意做了许多油饼。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
拥挤的客轮在长江里行驶了一整天,唐佳慧怀着憧憬、忐忑,甚至恐惧来到了十里洋场。
到了上海后,她和表姐一起成为棉纺厂的挡车工。
一年后,寡妇托人写信来,说她的父亲出了事故,出海时遇到风浪,在船上双腿被倒落的重物压断,家里拿不出看医生的钱。
于是唐佳慧在一名老乡的介绍下,脱下棉纺厂女工工装,成了繁体尼荫路上大华舞厅的舞女。
她这才发现自己对节奏、旋律、舞姿有着惊人的领悟能力,可以用无师自通来形容。三步、四步、伦巴、恰恰、华尔兹,练上几遍就得心应手,迅速成为全场焦点。
然后,米高梅等中高档舞厅开出更高价格把她挖去,短短一年她就成为上海滩舞厅“四大名旦”之一仙乐斯的红舞女。
她把钱源源不断寄回老家,在舞池灯光明暗间周旋于一张张陌生的脸庞,在每次巨大空虚降临之前,竟也感到莫名的愉悦和满足。 直到遇到富商施老板。
施老板六十不到,拥有面粉厂、火柴厂,还是一家化工公司的大股东。施老板不喜欢跳舞,但对这个比他孙女大一些的红舞女极感兴趣,很快,她变成施老板的五姨太。
令唐佳慧感动的是,施老板没有要求她住进施家大宅子,而是在法租界林肯公寓为她购下了一套豪华房间。
每周,施老板都会待上好几天,有时也会带朋友来吃饭、喝茶。朋友们看到唐佳慧时满脸艳羡,这使施老板感到极大满足。
有一天,施老板带来一个朋友。这是我的好朋友洛医生,施老板介绍道。
那天洛医生穿一套灰色西装,白色格子衬衫,彬彬有礼向唐佳慧问好,然后两个人便进了书房谈话。唐佳慧在厨房为他们烧红枣桂圆汤,她感到洛医生人虽然在书房,但他的眼神始终在自己背后。
洛医生来的越来越频繁,他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唐佳慧常在一旁安静地听他和施老板聊天。从国际形势到古典诗词,深入浅出、信手拈来,唐佳慧这才知道在小村子、棉纺厂和仙乐斯之外,还有个更为宏大、精彩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正逢施老板去湖州办事,洛医生带着瓶威士忌单独来到林肯公寓。两人一言不发喝了酒,抽了亨牌雪茄,然后在大床上缠绵到天亮。
唐佳慧从洛医生嘴里得知,施老板面对她其实一直有力不从心的恐惧,在旁人介绍下认识了洛医生,洛医生为他配制了一些神奇的药物,使他在唐佳慧的面前保持尊严。
唐佳慧说道这里对郑星野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放荡的女人吧。 郑星野摇摇头。
唐佳慧咬着嘴唇说,每天对着和我爷爷差不多年纪的人,我没有办法抵抗洛医生。
有一天,她没有等来施老板,却等来了施家大太太,这个削瘦的老妇人面无表情地告诉她,老爷前天晚上去世了,他身前留了遗嘱,该你的一分不会少。但请你记住,今天之后,你同施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唐佳慧有点懵,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施老板是她第一个男人,施太太一行走后,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声大哭,为施老板生前身后对她的好,也为自己对他的背叛。
她听说施老板死后,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家产纷争不停,最后惊动了国.民.zheng府,由在香港的杜月笙先生委托上海门徒,遥控进行调解这才摆平。
卖掉林肯公寓房子,她便跟了洛医生搬到石路。每天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晚上听洛医生讲诊所里的见闻,这是她过得最舒心、心安的时光。
石路那里出事后,巡捕们告诉他,隔壁发生爆炸,几具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一夜之间又回到过去,为了活下去,只能重操旧业做舞女。
唐佳慧愣愣出神了好久,慢慢说道,洛医生说会为我举办西式婚礼。 眼泪无声地从她脸庞滚落,郑星野用手掌轻轻擦去。
唐佳慧抱住他说道,你太太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人。
郑星野的背部剧烈抖动起来,街道沉静,夜色茫茫,他感到无限孤寂。
第二天上午,郑星野又去了福心医院,为蝈蝈带去自己做的玩具亮银枪。松崎医生从蝈蝈病房里出来,一脸疲倦、神情紧张。
蝈蝈虽然浮肿消退,但由于抵抗力下降,感染上了肺炎,高烧不退。虽然可以进行抗感染治疗,可我担心这些并发症会成为肾病反复发作的诱因。他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对郑星野说。
郑星野为松崎点了支哈德门香烟,松崎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雾袅袅升起,在阳光照射下,尘粒分明。 前几天又有人问我治疗的进度,催促我加快治疗速度。松崎忿忿道。 是“七shi六号”还是宪.兵.队.特gao课?郑星野问。
“七十liu号”,松崎说,他们催促我,其实就是催促赵铭俭为他们的情报战出力。医疗是科学,不是这些愚蠢的家伙所能理解。
无论是李shi群、郑星野、赵铭俭还是松崎,都明白这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松崎把玩着郑星野亲手制作的玩具说,放心,等蝈蝈醒了,我一定交到他手上。
郑星野回到公馆马路时,看见阿仁迎面走来,两人目光对接一下,阿仁拐进左边马路,上了一座茶楼。
果然,孟远志在二楼包间等他,桌上放着一壶龙井、一碟瓜子和几块桃酥。阿仁在一楼靠门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
摸到赵铭俭的行动规律吗?他开门见山问。
郑星野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啜了一小口,盯着桌上报纸说道,还没有。
孟远志眉头拧得更紧,三个月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