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补课国家不让干,因此我高中毕业之后几乎三个月都没事做。家里人就物议飞起了。倘若是我坐在竹榻上,并把两只脚也放上去,我妈就会说:“坐也不好好坐,脚都要架到天上去了。”倘若是我吃西瓜吐了西瓜籽,我爸就会说:“西瓜籽有什么好吐的,那又没毒。咬碎了吞下去,都有营养的。”终于,我最害怕的还是被三姨父说了出来:“你反正在家没事,把我家那小鬼辅导一下嘛。”
三姨父的儿子,我喊他花哥哥,压根不知道这名头的由来,纯粹是跟着瞎喊的,到现在我也搞清楚他名字里有没有“花”字,但找他的人依旧喊他“花哥”。花哥哥小时候雄烈英武,领袖群伦,周围三村十二岁以下都奉他为主,好一个少年英雄。三姨父有子如此,不无得意,每每到我家都是先点一根烟,旁若无人吸烟。我爸爸虽然也抽烟,但最后房子里似乎都是三姨父一个人吐的烟圈。孰料花哥毁败,初中蹉跌,凡事如此,难可逆料。到了比学习的时候,花哥哥一蹶不振了。我后来见他,在他父亲面前都是“嗯嗯啊啊”地应和,于众人面前失去了统领江南三十六郡其中三个村豪杰的英气。化归平凡,不复昔日。
花哥哥的儿子,他们叫他“小轩子”,大名好像是叫“墨轩”。花哥哥二十多岁出去打工后,某一天回来就有了小轩子。这时其父的基业久已零落,没有一个叔叔指着在座诸将对他说:“这些都是你的家臣啊。”小轩子听到最多的就是老祖父满怀悲愤地说:“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将来挑猪粪都没人要你。”三姨父犹记得小时挑粪浇田之事,故于谈话中常常言及。然而小轩子似乎在学习上也没造化,三姨父遗憾之余感叹:“好歹现在不用人真去挑粪了。”
要让我受任于这败兵之际,奉命于这危难之间,多多少少是无力回天了。
我拒绝了之后,晚上我爸爸忽然对我说:“你三姨父来求你,你都不答应?你就去嘛。他以前都吹自己儿子多厉害呢,吹儿子又吹孙子。你不去,他以后想的是我靠着儿子学习好,看不起他一家人。”为了使两家的外交关系维持正常,我不得不作为派驻大使,入驻三姨父家。
小轩子现在上小学,头顶剃得光光的,人又野,大太阳底下随处跑,整个人看起来黑不溜秋。三姨父说:“这个以后就是你的老师。”小轩子回答说:“屁老师。”
三姨父说:“看到老师要喊老师好!”
小轩子说:“屁老师好!”
三姨父默默无言,他勤劳地为我端来一张凳子,放在小轩子的小桌子旁边。他自己则盖上草帽,跟我说:“你好好辅导啊。我出去一下。”
三姨父出去一下了一个下午,三姨妈先回来,看到空空荡荡的我和小轩子,骂骂咧咧抱怨起来:“耶,这个人呢?这什么人呢?叫他管小孩,他人呢?”她仿佛不知道三姨父去哪了似的说道:“肯定是到老四家打牌去了!老四家多舒服啊,你讲嘛,多舒服啊,有空调开着。”接着不无怀疑地诅咒道:“老四家那个老婆袅袅的,这里袅袅,那里袅袅。你这些男的,就一天到晚跟她袅啊袅。”最后宛如发现人类一般的对我说:“哎呦,你来啦!大学生来啦!”一面指着我坐着的凳子说:“你坐嘛。”四处寻找我面前的水杯说:“我把你倒点水吧。”糊里糊涂抓起小轩子的作业说:“今天作业都做了呢。”说完踢踢踏踏走向厨房,一会儿又冲出来:“这要了命啊,你讲我,打扑克打把钱都忘记了。”
屋子里又剩下空空荡荡的我和小轩子。
光影斜下,四壁入阴。我看见墙上挂着的三姨父父亲的照片,我稀薄的记忆里还有些这个人的印象,只不过那时他不是照片上的光头。三姨父的父亲长的瘦,有一把白胡子,我听家里人叫我喊他“白胡子爷爷”。白胡子爷爷很可恨,他对我们小孩就不好,有一回打了他门前的枣子,非要追到我们家里,一家一家说过去,直到每个人都当着他的面挨了骂。我回想起来,都仿佛能看到他满意而得意的笑容。他常常怀念以前的日子,说:“照老一辈讲,像我这么大年纪,这么大辈分的人,就算是族长了!你们这些小的,不听话的,做坏事的,族长发话就可以在祠堂里打死。”他终究没碰到这机会,大概因此抱憾,是以老年了要在我们这些小孩身上伸张他的正义。不过后来村里修了一回家谱,总算搞清白胡子爷爷按辈分排起来只是和我爸平辈,我知道后不平了很久。我爷爷对白胡子爷爷也多有怨念。几十年前饿肚子那几年,白胡子爷爷没得吃,我爷爷分了他一点米。后来专门搞人那几年,白胡子爷爷的出身红,他反来整我爷爷,弄得我爷爷一提到他就哈气啐痰,“这什么人呢!这什么人呐!”
有些人干的事,你就总也想不清。我太爷爷死的时候,他们老是逗我:“你就说,你太爷爷是你打死的。你小,打死人警察不捉你。”
这张旧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乌鸦叫了两声,门口老房子的屋脊上,看不清什么鸟的影子飞过去了。小轩子朝我屁股上捏了一下,见我惊恐地转过头,笑嘻嘻地说道:“屁老师不放屁!”
我的确没放屁,但决定让他的脸色也变成惊恐的模样,并且改变一下陈墨轩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于是我说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我叫脸老师,不叫屁老师。”
小轩子哭了一晚上,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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