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天诛令
阳春三月，是松江府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松江冈身以东的千里沃土，木棉盛开，宛如瑞雪厚积，白濛连江。镇上的各大织坊借着这暖暖的春意上工纺棉，赶制开年的第一单生意，就连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棉纱小贩们也倾巢而出，在街头巷尾四处兜售他们刚刚到手的现货。这本该是个处处热火朝天、生意盎然的日子，可顾府的陈管家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他收到的“货”，是五口棺材。
上等的楠木棺材，还没封盖，摆在厢房后的偏厅里只等着君上前来查验。想到君上看到这一幕时的雷霆震怒，丧着脸的陈二心里就直发怵。五个死者当中有四个都是“黑罗营”的精锐，其中那名叫做利青锋的剑客更是君上钦点的这次行动的司参长，剑术绝顶，前途无量，甚得君上青眼。如今连他也躺在棺材里，这个对头的可怕陈二光是想想便脊背发凉……
“有劳了，陈管家。”
一个清朗沉稳的男声突然从身后传来，陈二一听便如蒙大赦一般，连忙转身迎了上去。
“骆参长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君上他……”
陈二的后半句话硬生生的卡死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见眼前这个被他称作“骆参长”的俊秀年轻人淡笑着躬身长拜了下去，不用回头陈二也知道此刻站在身后的是何人了，他只觉得两腿发虚，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
“不动明君”顾商池，这个还不到五十岁的男子如今俨然已是历代纵横家中最有名望的大宗主了，在“八大世家”中也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世家子弟均传他重信守诺，刚直不阿，兼又掌管着松江府最大的织行“安庆园”，家财万贯，因此慕他“不动如山”之名而来的食客不下千人。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顾商池在这“食客千人”的表象掩盖之下还专门豢养了一支只听他一人号令的刺客军团“黑罗营”，这个秘密军团由各地重金网罗而来的剑客和杀手组成，其中不乏像利青锋一样的绝顶好手。他们统一穿着制式的纯黑大氅，只有领口的曼陀罗徽章标志着他们的身份。这支精锐的刺客军团只会被派去执行最险恶也最重要的任务，鲜有失手，可这一次却连折四元大将，连领军的司参长都死在了对头手里，也无怪陈二心下惴惴，害怕顾商池会大发雷霆了。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顾商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掉了如惊弓之鸟的管家。他披着一件做工华贵的褚色长袍，里面却只着着中衣，一张端正平稳的脸上倦意未褪，显然是刚起不久。
“老师，骆奕斗胆叨扰了。”名叫骆奕的年轻人依旧保持着长拜的姿势。他在今早“黑罗营”返回本部后的第一时间叫醒了熟睡中的顾商池，作为顾商池最得力的助手和弟子，他显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不碍事，昨夜和几个部下一起参看《商君书》的卷宗，睡的迟了，”顾商池瞟了一眼棺椁中的尸体，皱眉，“你怎么看？”
“五个人均死于‘苍喙九杀’之下。孟广瑜自不必说，定然是被利青锋亲手所杀，可他们四个……”骆奕轻敲着棺椁厚实的边缘，沉声道，“如果学生没有记错的话，滇南利家能用‘苍喙九杀’杀死利青锋的，早已经死绝了。”
“年轻人，剑术精绝，脑子也好使，本想年内就传一门书术给他的，可惜了啊……”顾商池负手轻叹，嘴里说着可惜，却连看都没再多看利青锋一眼。
耳听着老师叹气，骆奕却只是上前轻敲了几下棺椁的边缘，未置一词的嘴角微微上扬。
“又看出什么来了？”顾商池一看骆奕那个笑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名自己最中意的弟子。
“没有，学生只是看老师气定神闲，定然是事事均在意料之中——包括这利青锋的死。”
“好一个事事均在意料！”顾商池低赞一声，随即便大笑起来，一扫脸上的倦意，犀利的眸子里精光湛然。
“老师在等什么？”
“喏。”
顺着顾商池手指的方向，骆奕的目光掠过偏厅金缕镂花的天窗，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中一个黄色的小点在朝他们所处的位置疾速靠近。
当骆奕按照顾商池的吩咐手捧着文房四宝赶回偏厅的时候，那黄色的小东西已然安安稳稳地落在了棺椁旁的一张八仙桌上。凑近了一看居然是个黄衣黄帽的人形泽精，约有三寸高，正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架黄色盖顶的小车上，用铜铃般的双眼狠狠地瞪着顾商池。
“又偷酒去了？这么迟才回来！”顾商池轻抚着手上的玉麒麟扳指，冲泽精低吼了一声，不怒而威。可那最多只有一指高的小妖精却偏偏不吃他这一套，歪嘴一撇，大眼一闭，索性看都不再看顾商池一眼。
“你！”顾商池大怒，想他堂堂纵横家宗主，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纵横世家，捭阖诸侯，谁敢不卖他三分面子？可这一巴掌就能拍死的泽精却偏偏敢跟他叫板，也真是哭笑不得。然而气归气，顾商池大约也深知这小妖精的脾气，只见他强按着怒气从自己那件褚色的长袍里掏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小葫芦，一把扔到泽精面前，骂道，“喝吧！”
那小妖精一直在拿一只眼睛偷瞄顾商池，一见他扔出葫芦，立马两眼放光，像青蛙一样扑了出去，将比它还要高个半指的小葫芦抱在怀里，颤颤悠悠地咬开葫芦盖，登时酒香四溢。
“这是……”骆奕看着这个举着葫芦往嘴里狂灌美酒的小妖精，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为师用书术新唤出来的一只小泽精，名曰要离。我派它跟着利青锋等人，是为了验证心中的一些推算，”顾商池瞪着这小妖精恨不能灌死自己的酒鬼样，依然忿忿，“这小鬼乘的小车乃是仙器，原本可以日行千里，先‘黑罗营’一步回来。可它天生好酒，路上不知道在多少酒家偷酒耽搁了，到现在才回来！”
趁师徒俩说话的档儿，泽精要离已经将一葫芦美酒灌下了肚。只见它手托着滚圆的肚子懒洋洋地趴在车顶上，绿色的小脸上居然也泛起了两片粉红的酒晕。
“起来！”顾商池一只手拎着小泽精的黄衣领子把他扔在了八仙桌上，另一只手指着棺材中利青锋等手下的脸，喝道，“是谁杀了他们，给我画出来！”
骆奕倒是不用老师吩咐，立即将手中的文房四宝平稳的摆在了桌上。那小泽精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抱起那只长他十好几截得毛笔，醮墨，回身一脚踩住宣纸，笔锋一顿就开始挥毫起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一个中年男子的肖像已跃然纸上。小妖精收住笔锋，又打了个酒嗝，最后就这么抱着笔杆醉醺醺地躺倒了下去。
“收！”顾商池一见画像完成立即双指并拢凌空画了个圈，在一阵黯淡的青光中将醉倒的泽精同它的小车化作一纸书页，收入袖中。
“老师，这人难不成就是……”画像中的中年男子怀抱着一个少女，一张廓线俊朗却掩盖不住沧桑落拓之意的脸庞被泽精要离的妙笔描摹地惟妙惟肖，就连唇边那因微笑而扬起的月牙形弧角都点绘的极其传神。骆奕绝不会记错，这个男子的画像他已经在老师的密室里看到过无数次。
“没错，是他，只有他才可以复制出这么完美的一记‘苍喙九杀’！”顾商池一向老成持重，遇事不分大小均泰然处之。可看着要离画出的这张画像，这个权谋冠绝一时的男人居然激动地乱了呼吸，连唇上精心修裁的胡须都微微地颤抖起来，“苏澜夜啊苏澜夜，你终于还是给本君激出来了！”
“恭喜老师，利用祸星‘统御’诱出‘道衍’苏澜夜！”骆奕冰雪聪明，一句点题，顾商池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他便已了然于胸。
“皇极三星，命理一体，星力相连。‘统御’有难，他苏澜夜怎么可能不去营救？”顾商池盯着画像中的男子，眼底闪过了一抹厉色，“灭除整个名家，一来是为了做出抢夺‘统御’的姿态逼出‘道衍’，二来就是顺水推舟地将这灭门的罪行全都推到他头上，毕竟他是弑师灭门的‘世之公敌’，残杀妇孺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禽兽才做的出来……”
“老师英明！”骆奕躬身道贺。心里想着顾商池这“一石二鸟”的毒计和为达目的连自己的得力部下也不惜牺牲的狠厉手腕，竟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这才刚刚开始啊，骆奕，”顾商池先机在握，不禁露出了些许得意之色，“你马上代为师修书一封给儒家大宗主桓箜楚仁，连带着苏澜夜的画像。就说‘世之公敌’再次现身，残杀青溪名家上下满门，并夺走了‘统御’墨染青。请他速速颁下‘天诛令’，诏令天下诸家共同围杀此贼！”
“骆奕明白。”
得令的骆奕拿着苏澜夜的画像退出了偏厅。顾商池抬头去看泽精要离飞过的天空，低声地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这两星交汇的天象，应该很快就能看见了……苏澜夜，你逃了二十年，这一次，还逃的了么？”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