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行酒令的时候,席间最后一位,是蒋玉菡。
蒋同学语文功底相当不错,相比薛蟠同学,遣词造句有天渊之别。“悲、愁、喜、乐”分别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唱词是: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千姣,恰便似,活神仙离九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最后,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木樨,是古时对桂花的一种习惯称呼,现在植物学分类里,据说人们熟知的金桂、银桂、月桂都属于木樨科、木樨属。
蒋玉菡说的这一句话,引出了第二十八回中很重要的一个伏笔场景:蒋玉菡汗巾系缘。这是贾府气运线上非常重要的场景之一。场景名字是萧遥自己取的,并没有什么典故,但这个场景,为后续章回埋下了非常重要的伏笔。
以前看过红楼梦的同学都知道,“花气袭人知昼暖”,正是宝玉的大房丫鬟“袭人”名字的出处。
这句诗之前在《红》书中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第三回贾母把“蕊珠”送给宝玉,宝二爷最见不得俗不可耐,因为知道袭人本名姓花,又记得陆游老先生有句“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所以把人家的名字从“蕊珠”改成了“袭人”。
第二次是在第二十三回,贾政听说袭人的名字后,先问袭人是谁,又问“谁这样刁钻,起个这样名字?”,吓得宝玉只好承认,说是自己素日读书,记得古人有句诗,这丫头又姓花,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然后自然免不了被贾政训斥一句。
这次在行令时,从蒋玉菡口中说出来,还碰巧在桌子上有一朵木樨,未免有些巧合。
从情节设计的角度来说,虽然十分别致,但未免过于精巧,反而显得不够自然。这应该是曹师为数极少的、过度追求完美技巧的瑕疵。
后文曹师点出“袭人”的来历,也颇动了一番f全力避免平铺直叙还得先安排薛呆子跳起来喧嚷要罚酒,因为蒋玉菡“念起宝贝来”,又因宝玉不好意思,就自己认罚,“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在冯紫英和蒋玉菡都不知原故的时候,曹师仍然全力避免平铺直叙,安排云儿替众人向蒋玉菡解释“袭人”两个字是宝玉房内丫头的名字。
这一段从开头冯紫英约饭、行酒令,到薛蟠打岔胡闹,再到蒋玉菡意外说起袭人,整个过程非常曲折。于是,后面曹师安排宝二爷席外解手,蒋玉菡尾随出来解释陪罪,这样给二人创造了一个非常自然的独处机会。
这种一对一交流机会,曹师安排得极其自然,且情节自身能够跟随情节和时间变化而变化,已经达到了丝毫不着痕迹的境界。
二人独处,宝玉对蒋玉菡十分留恋,于是互赠见面礼,宝二爷送了扇坠,蒋玉菡送了茜香国女王的大红汗巾子,宝玉一看汗巾子大喜,就又把自己围着的汗巾子送了出去。
小衣就是内裤,系小衣的汗巾子,非常私密。这一段,曹师通过交换“系小衣的汗巾子”和宝玉“紧紧攥着”人家的手,交代宝玉同时喜欢男色。这发生在古时候豪门望族子弟身上,倒不算什么事儿。宝玉如此懵懂,萧遥只是为黛玉惋惜。
关于汗巾子的来历,蒋玉菡说是北静王送的,这里埋下线索一条,暂且不提。
交换完信物,情节只是完成了一半。关键人物、关键场景还需要继续描写,所以等宝玉跟蒋玉菡重新入席之后,曹师仅用了12个字来转场:“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回到贾府,自然一切都瞒不过细心体贴的袭人。对于宝二爷这种行径,袭人一没有生气,二没有多想。相比上次黛玉误会宝玉转送了自己做的东西之后怒铰香囊袋的表现,袭人可圈可点,成熟多了。
后面,为了让袭人跟蒋玉菡扯上关联,曹师特意安排宝玉把那条大红汗巾子送给了袭人。袭人嫌弃是别的男人用过的,当时并未坚持反对,等宝玉走了之后,才到底把这条巾子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
蒋玉菡与袭人互换汗巾一节,颇多巧合。虽然书写手法高明,过渡自然,游刃有余,但情节安排仍显刻意,萧遥以后自己创作时候应该特别注意避免。
第二十八回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金玉缘起”,归入二宝感情线。主要写“金玉论”的由来。
这次场景之间过渡,更加全无痕迹:“宝玉并不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
接下来先写人。曹师先安排袭人汇报红玉被凤姐打发人领走,闭合红玉线索。再写最重要的夏太监带来贵妃的消息和端午节礼物。
曹师通过宝玉和袭人的对话,间接暗示读者,其实在贵妃心中,已经为自己弟弟选好了夫人,因此宝钗所获礼物才能跟宝玉一样,而黛玉所获则跟迎、探、惜姐妹相同。宝玉不明所以,虽然非常纳闷,但并没有深究,还是让紫绡带了自己的那份礼物去送给黛玉挑选。
这一段描写,自然流畅,全无矫饰,把宝玉向往黛玉的拳拳之心勾画得惟妙惟肖。简单洗了脸出来,要向贾母请安,出来就看见黛玉在前面。
这种写法,运用的技巧可以总结为“极省笔墨法”。原则是尽量保持或不打断原先的叙事或讲故事节奏,让故事发展快速跟上或引导读者思维。
因此,宝玉为啥这么巧,出门就看见黛玉,已经不是需要关心的内容,所以曹师一笔带过。
这时,黛玉才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出现,“将昨日所恼宝玉的心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只是说了句“我们没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今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之人!”
虽然夸张,但确属事实。这种礼物配置不均的事情,连宝玉都能看出来疑问,更别提颦儿。所以,黛玉一眼即知此事跟宝玉的姻缘有关,也跟自己心事相关。
宝玉这才有些疑心,立刻在黛玉面前起了毒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种种做派,跟今天的少男少女没有任何不同。所以说,曹师对人性的研究把握,的确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宝玉在这里说了一句话:“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们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这句话,是典型的爱情觉醒的表现。虽然宝二爷纨绔,但心里对林妹妹确属真心实意。曹师成功地通过宝玉回来见到礼物之后的第一反应,见到林黛玉之后的解释、发誓种种行为,将前文因宝玉跟蒋玉菡拉拉扯扯、暧昧不清而产生的反感,消除殆尽。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二人正说着,只间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分开走了。宝钗分明看见只粧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
曹师写这个小插曲的意图,非常清楚,就是告诉读者:宝钗也猜到了贵妃赐礼分别对待的用意。
第二十八回最后一节,先写宝钗因为小时候母亲就说自己的金锁是和尚给的,日后有玉的方可婚配,因此一直远着宝玉。到昨天收到贵妃赐礼,才发现所赐礼物竟然跟宝玉一模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所幸宝玉被黛玉绵缠住了。这里固然是曹师终于把金锁的传说正式表明,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宝钗对宝玉全无感觉。宝钗入京,根本就是为了“待选”,其他一律无意。
萧遥每每读到此处,都为黛玉感到不值和痛惜。
接下来,写宝玉见到宝钗雪白的一叚酥臂,不觉的动了羡慕之心,又想起金玉一事,细看宝钗,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
这是曹师安排的宝玉第三眼看宝钗,第三眼才心动,全不似第一眼见黛玉,就觉熟悉、以前见过。此时此刻,夙缘和眼缘,到底哪个更重,宝二爷貌似有些拎不清了,因此才变成了“呆雁”,被黛玉用手里的帕子,正甩在眼上。
至此,整个第二十八回结束。
这一回起,《红》书进入新的阶段,贾府没落端倪初现,黛玉身体每况愈下,宝黛二人心事才诉,“金玉说”便浮出水面、贵妃旨意同时降临,种种伏笔,种种意外,《红楼梦》大戏,终于开锣。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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