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不成双

《红楼梦》中的鸳鸯是贾母的贴身大丫鬟，虽然出身卑微，却是“贾母最中意、最得用、最明事理的大丫头”，这使得鸳鸯成为“贾府第一个有地位的丫鬟”。

打个类似比方，红楼梦是个组织机构庞大的企业航母，设有总公司和各大小分公司；总公司老板是贾母，分公司老板是她的子子孙孙，各个大小丫鬟、婆子就是根据分工拥有不同职级的员工们。那么鸳鸯就是总公司大老板的第一秘书，地位超然，连分公司的老板们都要另眼相待。

作为第一秘，大老板的评价极其高，“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么着，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哪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有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他二则也还投主子的缘法，他也并不指着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

简而言之：本职工作做得极好，既能完成工作任务，还能顺意贴心，不仅有分寸、有操守，还能让其他公司的老板们信服——完美的高质量秘书。

作为总公司大老板第一秘，她虽不是老板却享有作为老板的尊严和趣味，连分公司的小老板们也要对她另眼相待。贾琏见到鸳鸯来访要满面笑容，站起来拱手行礼，赶着叫鸳鸯“姐姐”，并谦称鸳鸯来访是“贵脚踏贱地”。管家奶奶王熙凤也敬畏礼让她三分，鸳鸯时常在不同场合跟王熙凤嬉戏笑闹，如在螃蟹宴上笑称王熙凤到丫鬟席上蹭吃是“没脸”，甚至还要拿腥手抹她一脸，王熙凤赶紧口里叫着“好姐姐”求饶。

在王熙凤生日宴会上鸳鸯强要敬酒，王熙凤本已喝得差不多了，待要拒绝，眼见鸳鸯不悦，只得赔笑喝下满满一碗。杀伐决断、辣手无情的凤辣子也要顾及她的感受，这种感觉只能说“太爽”。由此可见，“地位”比“出身”重要，“跟对人”比“地位”重要。

“跟对人”的苦命鸳鸯，由此铸成“金”鸳鸯，金鸳鸯志气高，目下无尘难成双。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就是一场精彩的职场大秀，她游刃有余、大气磅礴又心细如发，更是凸显了鸳鸯作为首府第一秘的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作为贾母的贴身秘书，其首要的任务就是让老太太高兴。

“三宣牙牌令”开场之前是鸳鸯与凤姐联合导演又和刘姥姥合演的一场双簧：内容是让刘姥姥用特大号的象牙筷子去叨鸽子蛋，然后用俚俗的乡村语言加之憨实的笨拙动作，引来观众千姿百态的笑场，可谓是博得满堂彩，贾母乐不可支。

值得注意的是，笑语喧哗之中，鸳鸯对出丑的刘姥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自然无从怪罪。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有人说鸳鸯对刘姥姥是上对下、富对穷的阶级捉弄，也有人说这只是一场事前有商量、事后有赔礼的无伤大雅的游戏而已，起码真诚、善良，有体谅。

要我说，鸳鸯这一番道歉的操作固然温厚善良，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心理优势拿得很稳，可谓气定神闲。

开场热身完毕，正戏开场，三宣牙牌令，鸳鸯从导演改成了主演，她成了令官。我们看这令官的气势：

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

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

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 我家去了。”

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

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

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

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好一个“酒令大如军令”，豪气干云；

好一个“不论尊卑，惟我是主”，威风凛凛；

好一个喝令“拉上席去！”，“再多言的罚一壶”，杀伐决断。

游戏之中见性情，这第一秘的快感恰恰在于：奴隶出身却尽享主子气派，她甚至是“贾府中唯一敢于驳回老太太命令的人”。

然而这样的地位除去自身能力强之外，最关键的点其实在于平台对、位置对。鸳鸯的最可贵就是对于这一点的清醒认识。没有贾母，她仍是奴才。有人说嫁给贾赦做妾是“翻身做主人”，但实质上就是从总公司秘书一职降级到分公司做个小负责人罢了。前者有多么意气风发，后者就有多么一地鸡毛。贾赦求娶之举的结果实质上是逼迫鸳鸯重新站队，鸳鸯想要全身而退本就极其艰难，因为对方的地位也很高，可以说仅次于她的上司。

可是金鸳鸯想要护住一身“金铠甲”就没有丝毫退路，她必须誓死拒绝、主动自救。

面对邢夫人的劝诱，鸳鸯冷静不语，盘算应对；面对厄运，她郁结难解找姐妹商量，集思广益；面对想攀附高枝的哥嫂，她毫不留情、痛骂回击；面对贾府众人，她巧妙拒婚、表明决心。

她暂时按兵不动，然后采取刚烈拒绝的手段，拉着嫂子在贾母和上下主子跟前，哭诉、痛斥、发誓、断发明志，行云流水般极具震撼力的一记破釜沉舟，一击即中，把贾母的感动情绪激发到了顶点，明确表态谁也不准动鸳鸯。

虽然这种保全是暂时的，但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局。如果她不采取这样坚决、果断甚至算是卖惨的雷霆手段，贾母即便想出手也会犹豫或者师出无名。所以，这是一名优秀的职场高手，是有大智慧的小人物，她的高明恰恰在于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位高权重”皆来源于贾母，她对于平台强大与自身优秀之间的承载关系一清二楚，比很多自以为是的所谓个体精英明智得多。

她只是不爱贾赦，并不是不爱“翻身做主人”，只是这个庞大家族中的众多妻妾，其地位还不如她自己。就我看来，就算是贾琏、宝玉，这种短暂的情欲之爱她也是不屑一顾的，毕竟“人微却言重”的爽感更为强烈且真实。

也所以，最终鸳鸯之死，真是舍不得贾母，随她而去吗？显然也并非如此，不过是不愿从高处跌落，屈就苟活罢了。这种落差，谁受得了呢？

哪有那么多天生的“人性光辉”，小人物的命运永远只有无休止的权衡与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