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了。”
穿过狭长的走廊,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客厅里除了躺着一排破旧的沙发,还摆着张长长的玻璃茶几。包租婆停在客厅与通往二楼楼梯的夹角处,指着一扇窄小的木门冲我说道。
“房租多少钱一月?”我将手中的箱子轻轻放在地上,直接问。
“先别忙着谈钱。”包租婆微笑,淡淡的烟气从她细长的双唇中丝丝缕缕涌出来,化作滔滔不绝的字句:“这里的客厅是公用的,靠近后窗的位置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当然也是公用的。给你的房间虽然靠近门口,平时有点闹,住着也有点潮,但里面的空间还是蛮大的,你仔细想想,要是不嫌弃的话,一个月五百就好了......”
“这,楼上住的有人吗?”我抬头望着那逼仄的楼梯,忍不住问。
“有的,上面大概住的有四五个人吧,都是些自称搞艺术的,搞文学的穷光蛋。”包租婆抱怨着,窗外温柔的光模糊了她的侧影:“这些人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房租都交不起,但还不忘把他们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全都搬走,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
“还有点良心的,走的时候会留下点钱顶房租,总之也不会太多。”又一根烟燃尽了,包租婆随手点燃了另一根:“然后,又是许许多多的这样的人出现。”
“我会按时交房租的.....”
“欸?”听到我的话,包租婆先是一愣,然后发出欢快的笑声:“行,行,我知道了......”
“那,这楼下的大厅里除了我还有多少人?”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转移话题。
“楼下吗?”包租婆也很快停住了,轻扬着眸子,似乎在思索着我刚刚的问题:“原来住的有三个人吧,最近好像有人离开了,现在嘛......”
包租婆的答案还没有说出,客厅中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开门声,我抬头去看,只见靠近沙发的那个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影从中闪了出来。
“正好。”包租婆也察觉到有人走了出来:“让阿兰告诉你吧,她住在这里好久了。”
“阿兰?”
包租婆的话音刚落,那身影就径直走到了眼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件很是体面的花格子衬衣,领口敞开着,手中夹着一个皮包和一个墨镜,急冲冲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
“阿兰,你快过来,这是新来这里的。”而包租婆也仿佛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一般,继续大声喊着。
房间中又走出一个女生来,穿着裸粉色的真丝吊带裙,慵懒的卷发胡乱散在腰际,猩红的薄唇微微张着,似乎在嗔怒着那恼人的睡意。
她的个子和包租婆差不多,算是女生中比较高的那种。她就那么站在了我的面前,长长的睫毛跳动着,透着一股清淡的香气。
“就是他了,是个大学生,应该挺喜欢读书的。”包租婆冲那个叫做“阿兰”的女生轻轻努了努嘴,算是打过招呼:“他想知道这里住着多少人?”
“韩姐前一段时间搬到新街去住了,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佳丽和阿路了。”阿兰一边说着,一边长长打着哈欠:“怎么,这小鬼也要住这里吗?”
“算是吧。”包租婆点点头:“他就住在这楼梯下,以后你做事时小心点,别吵着人家。”
“吵他干嘛?”
“读书呀~”
“读书?”阿兰笑嗔嗔地说道:“是不是象‘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类的——”
“他的《镜中》虽然不错,但我还是喜欢他的《云天》。”听到熟悉的诗句,我就忍不住开了口,我望着眸子中的女子,声音也是缓缓地。
“我叫王惠民,刚退学,以后多多关照。”
“刚退学?”阿兰瞥了包租婆一眼,又看向我:“我叫阿兰,是个小姐。”
“你愿意让我关照的话,那就多多关照吧。”阿兰笑着,那笑容却变得有些刺眼。
入夜了,整个街道变得朦胧起来,到处都只是狭长的身影匆匆闪动,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着,应和着属于城中村特有的喧闹。路旁,冷寂的街灯高高低低挂着,窗户的铁栅栏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幅广告。
走到街角的地方,一个老旧的店面敞着门,门口支着一个火炉,滚滚的肉香从那铁锅里喷涌而出,溶解在寒气中,化作一股散不开的薄雾。
我在店面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扯了扯风衣的领口,闷头走了进去。
“来碗大份驴肉米线。”
店面二十平米的样子,三条长桌从店里一直排到门口。可能来得早了,人还不是很多,我径直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冲着身后的伙房吆喝了句。
“呜...呜...呜......”身后一阵含糊不清的回答。
这家店的主人是两兄弟,一个哑巴,是哥哥,一个智障,是弟弟。听说那弟弟原来一直在陕西老家跟着几个流氓干些卖死人的活计,后来给人揭发,被条子一窝端了。几个主事的流氓被查着身上背着人命,全都挨了枪子儿,那弟弟由于是从犯,再加上天生智障,在牢里蹲了两年也就出来了。再之后,弟弟在老家被人排挤,混不下去,哥哥就带着弟弟来到这,靠着祖传的手艺开了这家店。
两兄弟虽然命苦,但好在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也就慢慢安稳了下来。第一次给包租婆交房租的时候,包租婆请我在这里吃了一顿,之后,我便是这里的常客了。
点完饭,我就缩在角落里,愣愣扫视着周围。店里除了我还有三个人。一个像是在工地上打工,头发很长,干巴巴的,上面粘着不少的尘土。那人一边喝着一瓶劣质白酒,一边大口大口吞咽着碗中的米线,脸庞通红一片,“呼噜呼噜”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直咽口水。
妈的,我用力吸了一口空气中高汤的香气,转开了眸子。
另外两人还算是孩子,大的可能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身前摆着四碟小菜,也不吃饭,就一直喝酒,高声谈论着。
“哥,明天去找几个人,把那个傻逼作了得了,前几天在学校里打我蹲在厕所里吸烟的兄弟,这账还没给他算呢!”里面的那个孩子长着一双厚厚的双眼皮,说起话来,还带着稚气。
“行,明天放学我骑着摩托去路口憋他。”哥哥的头发不长,却染得半灰半红,耳朵上打着大大的耳洞,一口喝干了塑料杯中白酒。
“听说咱爸去赌场给人看场子,又被追着砍?”半灰半红给自己重新倒上酒,问。
“嗯,昨天晚上我在咱奶家写作业的时候,咱爸去问咱奶要钱。”双眼皮夹了一口菜,囫囵嚼着:“我见他头上缠着...纱布.....好像...缝...缝了八针......”
“真他妈的爽!”半灰半红猛地一拍桌子,开心地大喊:“赶紧死他妈的,整天除了打我们就只会尻屄,再不死,老子早晚把他作了!”
“对了。”喊完了,半灰半红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皱紧了眉头:“妈的,摩托车没油了,还得先加油,你有钱不?”
“没,我的钱昨天晚上充钱买狄仁杰的超时空战士了,要不我今天回去问咱妈要?”
“行,你回去对咱妈说,让她放宽心,我早晚替她把那个畜生给作了!”
“别这么说,咱奶听了会不高兴的!”
“去他娘的!”半灰半红摆了摆手,:“咱奶就是个傻逼!”
“你别喝了,回去别让咱妈看出来你喝酒了!”
“你...你的饭......”
正听着,一碗米线被摆在桌子上,我抬头看了一眼,看见那智障弟弟正冲我傻兮兮笑着。
“谢谢。”我匆匆从筷笼里抽出双一次性筷子,准备开动了。
模糊的视线中,能看到黄澄澄的高汤里盘着晶莹的米线,上面铺着十数片卤驴肉, 再加上香菜,葱花,厚厚的广西辣酱......
“咚,咚,咚!”
“谁呀?”就像包租婆说的那样,这个房间确实很宽敞,但却是十分低矮,敲门声一响,挂在木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就一阵乱晃。
“我——”
“有事吗?”我两三步走到门前,打开木门——果然是阿兰站在门外,穿着一件碎花裙子,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垂在胸口。
“哦,厨房今天好像断气了,我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阿兰从来不在这里吃饭,反倒是我,整日里买些青菜萝卜屯在厨房里吃。
“谢谢,不过可能要等会儿,我还有点事。”说完,我弯着身子又走进屋里,坐回床边一个低矮的凳子上。
“你整天藏在屋子里干些什么呢?”阿兰跟了下来,猛地坐在了床尾,自顾自望着床上的东西问。
“没...没什么......”我支吾着回答。
由于屋子低矮,坐在桌子前实在太过压抑,所以我一般都将东西摆在床上,正对着屋顶的灯光。床上除了一团皱巴巴的被子,还摆着大量的报纸和随手扔下的五、六本书。
“在找工作吗?”阿兰瞥了我一眼,一缕发丝垂落在她的额前。
“嗯。”我点点头,三四下把床上的报纸聚拢起来,抱着放在身后的角落里。
“你在报纸上找工作是没用的~”阿兰盯着我,莞尔:“这里的工作大多是骗人的,要不就是见不得光的廉价工。你想在城中村找工作,去问问韩姐呀~”
“韩姐?”
“就是包租婆,她在城中村人脉广,应该能帮你找到工作的。”阿兰笑着,又拿起我床头的一本书,展在灯光下翻看起来。
“李..长...吉.....”那是一本竖版繁体的书,阿兰似乎看的有些吃力,她侧着脑袋,马尾垂落,闪烁着碎碎的光。
“你也喜欢读诗吗?”我看着阿兰光亮的眸子,忍不住问。
“还好吧~”阿兰又笑,有些局促地将书合了起来,轻轻放下:“以前上学的时候也读,最喜欢那首.....”
“三月的春帷不揭。”阿兰抬起头,不知在望向哪里,她轻抿双唇,声音也是柔柔的:“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
“欸!”蓦地,阿兰停了下来,等了会儿,重又爽朗地笑:“时间久了,最后一句忘了.....”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虽然我上过大学,但我的普通话却没有包租婆和阿兰好,此时接着阿兰的读出来,反而有些尴尬。
“对,对,就是这句!”阿兰高兴地喊。
“你这么喜欢这些东西,怎么不继续上学了?”
“那你呢?”阿兰反问。
“我被开除了......”我摇摇头:“反正也上不下去了,破落户老张说我这样的人就不应该考上大学,就应该去扫大街......”
“我也和你差不多吧。”阿兰站了起来:“我这样的人,也是不应该上学的。”
“所以......”
“所以我就卷走我家所有的钱,跑到这里了。”
“那...那我们倒还是挺像的——”我苦笑。
“像个屁,你可是被开除的!”阿兰白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朝门外走去。
“对了,一会儿别忘了叫我一起吃饭。”阿兰弯腰走出门时,打着哈欠交待。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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