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实秋曾写过一篇关于象棋的文章《下棋》，收录在其散文集《雅舍小品》里，文章写得很有意思。其中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象是无关痛痒，使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地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

里面提到了下棋的乐趣，梁实秋先生写得很有烟火味，像极了街边上老头下棋的情形。

梁实秋先生以为下棋有趣的地方不在棋盘内，而在棋盘外，是在输赢之后对方的表现。如果对方输了各种痛苦，那便痛快，如果对方输了没啥反应，那便没啥意思,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这是下棋的乐趣之一。

当然，下棋的乐趣，并非全然如此。

2

下棋的乐趣不仅在棋盘外，更在棋盘内。象棋古谱里《梅花谱》的序文是这样写的：

“安蹇先生姓王，名再越，字正己，康熙时人。性刚直，家贫力学，不求闻达;而世亦无知者。一身坎坷，抑郁无聊，为象戏以消岁月。得意疾书，爰成六则，名之曰《梅花谱》。其间纵横驰骤不可端倪，真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之妙，诚象戏之矩观也!弈虽小道，亦可见先生之一斑也。”

明朝朱晋桢在其著作《橘中秘》的序文也有类似的表述：

“橘中虽隘，自觉天地之宽。胜负虽分，竟忘角逐之想。进之得此意甚深，而苦心更不可泯。”

对于有些人而言，棋盘里自有一番天地，那是一个世界。

把下棋提到这个高度，我以为这是下棋到一定高度以后的境界。但凡游戏，到了一定水平以后，总能玩出点什么来。如果一直停留到低级阶段，那便只能享受梁实秋先生所说的那种乐趣，虐虐人，或者被虐罢了。

3

象棋九竖十横七十二格三十二子，虽然不及围棋的来得复杂，但子力位置的变动，车马炮兵子力的组合，对高阶玩家而言，也会产生足够复杂多样的变化。

这些变化之多，从象棋诞生到现在，两三千年过去了，也未能穷举，而其中的一些变化，“纵横驰骤不可端倪，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之妙”，这也是象棋令人着迷的地方。

心理学里有个概念叫“心流”（Mental flow），是指人全神贯注的一种心理状态，有点类似于老僧入定。做什么事可以达到“心流”呢？打坐、冥想都可以，下棋也是其中的方式之一。

高手对弈，注意力高度集中，下到一定程度，物我两忘，这也是一种美好的感受。

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里，提到有趣的行为是高低之分的。“某些单调机械的行为，比如吃、排泄、性交，也能带来快感”，但不能和思维的乐趣相比，思想带来的快乐，是人类智慧至高的产物。

下棋是不是属于这个范畴，我不得而知。但棋下到一定境界，下棋的乐趣，与之大抵相似。

与高手下一盘高水平对局的感受，和看一本好的文学书不同，它不是艺术上的那种美，而是……，这就像解决了一道别人很久都没解出的数学题一样，畅快淋漓。

它是思维上的严谨。

4

现代作家阿城写过一部很有名的小说《棋王》，小说的主角叫王一生，外号“棋呆子”。

“棋呆子”平生就俩爱好，吃和下棋。“吃”可能算不上他的一个爱好，那时全国性的物资匮乏，人们生活过得都不怎么样，加上棋呆子家境贫寒，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吃饱饭，因此也就格外地在意吃。

而下棋是他真正的爱好，有事没事就下棋，逮谁跟谁下，“何以解忧？唯有下棋”。到哪都能下，火车站、街边、火车上，田里，没人和他下，就在脑子里和自己下。

当时正是文革时期，全国大乱，身处乱世，棋呆子走南闯北的。走到哪，就到哪找人下棋，所向无敌，后来在一捡垃圾的老头那栽了跟头，拜老头为师，学了一身好本领。

故事的高潮是那场万人空巷的以一对十的盲棋大战。

棋呆子以一己之力，盲棋大战包括地区前三名在内的十名象棋高手，引得全城人围观。这棋从白天一直下到晚上，最终以棋呆子九胜一和的战绩轰动了全城。小说结尾的一段写得很动人：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 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 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 ，终于还不太像人……”

把下棋下成了一种人生，这又是另外一种境界。

5

大多数人喜欢象棋，是因为它的“争”。

一如梁实秋先生所说，“自古博弈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

争的是什么呢？输赢。因为它是一种比较靠近智力上的活动，赢了，会给你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而输了，也会让你倍感沮丧，感觉自己技不如人的同时似乎好像智不如人。当然，这是一种错觉。

究根结底，下棋仍然是一种游戏，它会消耗你大量的时间和注意力。而我们知道，时间和注意力是我们生命中很宝贵的东西。

如果你不打算以此为生，成为职业棋手的话，还是需要有个度的。

毕竟，我们都不是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