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让我好笑的是,正经的书往往拖拖拉拉半年也看不完,因为某一句话而心血来潮扒拉出来瞟一眼的闲书即使断断续续却最终读到底。
因为“读此语时,正值寒冬深更,灯昏酒尽,无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叹一声,开门视天,云黑如磬也”,去看了金版水浒传,因为“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去看了《佩德罗.巴勒莫》,因为“人与政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和“一个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就像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去看了《笑忘书》(没看《布登勃洛克家族》原文因为真的太长了-)。
看完了《繁花》只是因为搜话剧时偶然看到了这一段:
“我写信过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
——金宇澄《繁花》
后来看了原书才发现并没有这么决绝凛冽,引文省略号里都是琐琐碎碎的生活回忆,其实平缓得很。
人物面目模糊,时间线缠绕交错,反倒成就了整本小说雾蒙蒙的感觉,像将睡未睡间听说书先生语调平静地讲一个讲不完的故事。好处是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时扔下,再随时捡起,无论重新从哪里看起,甚至中间跳个几章,也不会觉得突兀,非常适合当地铁读物与厕所读物。
虽说是适合地铁与厕所,但小说确实是有意思的小说,不是超一流S级看完让人发人深省惊为天人的那种,但似乎给个A-也说得过去。像吃零嘴,服甜药,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被黏软的沪语对白絮絮叨叨一点点铺开来,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里,主题从来绕着风月八卦打转。
底子是《金瓶梅》的底子,故事基调和呈现方式都像,从繁花似锦到灰败幻灭,只是《金瓶梅》残酷,《繁花》多少多一些温情。
看到中途确实是容易腻的,有时会黑人问号怀疑小说世界里好像除了物质欲望和生理欲望就再不剩下什么,男性视角下的女性角色纯粹只是情欲的化身,被渴望被占有的对象,是猎物是勋章,是末日的温柔归乡,唯独不是另一个有着自己主体视角的人。
想到朱新建的画。李小山说,朱新建画的女人,没有职业、没有道德、没有思想,只有春困与性欲。
朱新建自己也认同,还引用朋友的话说,“正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女人,女人是具体的,她不可能光有跟男人搞来搞去的这一面,她有她的文化程度,她有她的固定职业,她有很多具体的东西,这些东西加在一块,有时候往往会让你忽略掉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还是不好看的女人,会有人关心居里夫人好看不好看吗?没有人关心。所以实际生活中没有抽象的女人,就像实际生活中也没有抽象的男人,甚至没有抽象的人。这个在哲学上很难给定义。”
所以他说,正因为没有这样的女人,才需要艺术家来塑造这样的女人,比如潘金莲,就是这一类的典型。你发现潘金莲当然李瓶儿也差不多是这样她们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饱,整天就知道跟男人黏来黏去。
朱新建《金瓶梅》册页
我无意于在此处就着interpretive theory洋洋洒洒再来五千字分析objectification的问题, 但我确实好奇,被提纯被符号化的欲望形象还会有其本身的美感吗?
对完全符合自身幻想的无自识的欲望对象的渴慕很难称得上光明,但也无法断言这一隐秘幻想不曾在很多人内心驻留,人们的爱欲并不只如同清泉朝露一样闪亮纯净,痛楚,霸占,肮脏,自私,也从来很少缺席。我无权也无意评判,但不同于朱新建的画,我在《繁花》里确实感受到一些三言二拍式的单调。
梅瑞,银凤,汪小姐,兰兰,女性群像有故事没人物,仿佛共享同一套驱动体系,略显扁平轻浮,没完没了的男女之事让小说在试图复现真实尘世生活的单调重复和试图编织细微日常感之间左右掣肘,摇摆不定,张小娴的套娃结构明明白白只是要精巧感与夙命感,《繁花》想要的可能太多,略微尴尬地陷入两边不靠的境地,最终效果难称如意。
金宇澄自称并不认同“宏大叙事”,说“细节是细微的时代史”,无论小说、散文都从细微的日常入手,“从古到今,人都这么生活,这么爱听爱讲,这才是人性的特点。包括八卦。如果没有八卦,社会将是铁板一块,八卦是润滑剂。中国传统最漂亮的小说、笔记体都是八卦。” 但这些理由并不能合理化后半段情节的略微僵硬。
人物的模糊,情节的重复,细节的真实精细,叙事的舒缓细腻,喜欢《繁花》的人会平和地喜欢,不喜欢的人会强烈厌恶,是少有的评论常常两极分化的作品。
但我仍然愿意给《繁花》A-(假如我给《告别圆舞曲》A+的话),为金宇澄的品味。品味这词很虚很飘,我无意也不能给一个确切定义,只是纯粹从私人偏好出发。尽管金宇澄在描绘小说某些人物服装的词句来自ELLE等等时尚杂志,《繁花》也自始至终是一部在上海本地生活论坛连载的网帖,最终的呈现效果却仍然有文学性。
李李出家时的一捧玫瑰,有红袍女黎明走出临冬城式的美感。权游第八季臭名昭著,唯独这一幕给我一点安慰,碎裂的宝石颈链,沉默的北境大雪,暗红的袍和朽散倒下的骨骸,可能就是第八季存在的全部意义。
区分《繁花》与上海话写成的超长天涯八卦帖的可能也正是其语言品味,节奏舒服,
“钢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那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引文也熨帖,单挑出来并不是多么令人惊艳的句子,但在小说行进里,便都恰如其分,意味蕴藉,小毛歪斜的词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极。年年是。匹马孤征。看尽好花结子。暗惊新笋成林”,姝华在苏州河边唱,“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还是我们把她遗忘……”,结尾时阿宝护生闷头走路,听见“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八卦、宴席,性幻想之外还剩什么?
只剩宏大的仓皇败退,意义的彻底消解,生存的无可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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