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作者: 庄庄80 | 来源:发表于2024-03-28 18:32 被阅读0次

    文/庄庄

    书画风景线图片

    许枝坐着公汽穿过整座城市,紧赶慢赶到达酒店时,客人已来了不少。看到刘辉龙递过来的“礼金薄”和一支水性笔,许枝翕动嘴巴,闪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今天要辛苦你了。刘辉龙皮肤白皙,白得晃眼睛,讲真,比女人还白。有着弥勒佛式的肚子和耳垂,双眼皮像割出来的,目光炯炯有神。

    许枝低声道没事,从包里掏出袖套带在桃红色的呢子外套上。桃红色,一般人穿在身上,显俗气,一位许枝熟悉的美术老师这样说,但你穿,不俗反雅,穿出了另一种感觉。许枝相信他的话,美术老师对色彩有独到的见解,而且就许枝,他实在没有恭维的必要。

    她本来想穿一件黑色衣服的,想着刘辉龙家是喜事,就换掉了。

    刘辉龙安排她妹妹收礼金,许枝负责记账。早在半个月前,刘辉龙跟她打电话,说女儿过十岁生日,请她帮忙记账。许枝做事认真负责,一手字也看得过去,朋友、同学、亲戚有喜事,多半请她记账。有时候只是单纯记账,有时候是边记账边收礼金,后者就要忙碌得多,怕账实不符,错了账,直接关系到人情往来,这种嫌隙很难平复的,所以许枝极其谨慎。

    刘辉龙的女儿是今天的主角。白色纱裙垂到脚踝,头发在理发店精心盘了,几条小辫拂在肩头,蝴蝶的发饰微微颤动,似乎要跃跃欲飞而去。女儿像她妈妈,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许枝见过她妈妈一面。刘辉龙的女儿走到礼金台边,喊了一声姑姑。许枝知道是喊她的亲姑姑,她这个与刘辉龙没有正式结拜的妹妹算哪门子姑姑,所以她只是抿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陆续有人过来上礼金,许枝拔掉笔帽,开始写起来。平时龙飞凤舞,此刻感觉到笔重若千斤,很不顺畅,像许枝强挤出来的笑脸。

    人情往来金额大,临近开席时间,许枝合计了一下总金额,差一点就七万现金整。她跟刘辉龙妹妹核对了金额,厅外还有零零散散的客人来。许枝似乎坐不住了,她飞快落下一个客人的名字,盖上笔帽,将袖套撸下来塞进包里。

    “枝枝,快过来吃饭。忙了一上午,辛苦你了。”刘辉龙赶紧招呼许枝,他对许枝一向客客气气。

    “不了,我不吃饭了。我要赶紧回老家。”许枝嗓子有些哽咽,眼睛涩涩的。

    “都开席了,有什么事吃了再走,不差这一会儿。”

    “真不吃了。事情突然,我外婆昨晚去世了,我得赶回去送送老人家。”许枝神色黯然,眼眶似乎承受不住泪水的压力,像要爆裂一般疼。

    “啊,那你昨晚怎么不跟我说,你就不用来帮我这个忙了,把你搞耽误了。”

    “本来你这是喜事,我又老早应了你,怎么好食言。那我就先走了,不好意思啊,没有做到有始有终。”

    三月末的早春,天空阴沉沉的,软糯的雨丝从空中洒下来。许枝缩在汽车的布质座位里,还是觉得冷。玻璃上腾起的雾气,使得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色朦胧又遥远。

    昨晚十点多,表弟给她打电话,说外婆跑不见了,他、舅舅、她妈都在外面找。

    外婆一不注意就跑了。这是第几次跑,许枝也不知道。她上一次看见外婆,是在姨爹去世的三周年。外婆不说话,不认识人,不逃跑,更不知道她的哪个孩子已经先走了。她把自己都给忘了,给她吃饭就吃饭,给她喝水就喝水。她跟你四目相对,但瞳孔里却没有你的倒影,里面是空的,空得看不到底。

    许枝提心吊胆,这么晚了,村子里黑灯瞎火,她又忘了路,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呢?

    表弟再打来电话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姐,我找到外婆了。

    在哪里?许枝激动得腔调都变了,她想着外婆一定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在嘤嘤哭泣。

    在一个水沟里,已经去世了。嘴巴和鼻子里都是泥巴。我妈现在在跟外婆清洗,还没通知姨妈们。

    许枝捂住嘴巴,倏地放声痛哭。她似乎看到八十多岁的外婆,瘦小的身子在空旷的黑夜里漫无目地游荡。一个趔趄,她扑倒在阡陌间的水沟里,黑色的毛线帽子滚了出去。她已经太老了,疏松干脆的骨头里再也迸发不出一丝力量。她不挣扎,挣扎是需要气力的。污浊的泥和水,伺机涌进她的鼻腔,捂住她的嘴,气瘀堵在喉咙里,不停迂回,找不到出口。

    生命终结的地点各有不同,有的在床上,有的在梁上,有的在水里,有的在车轮下……

    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是有命数的。

    许枝下车时,风是斜的,雨也是斜的,春寒从泥土里一茬茬冒出来。她太熟悉通往外婆家的路了。小时候的夏天,她会跟随妈妈回外婆家插秧,她抱怨雨后的泥巴路太难走了,凉鞋陷进去,拔几次鞋带就断了。只能将鞋拎在手里,光着脚丫子,在泥泞里踉踉跄跄,小心翼翼地走着。她又抱怨外婆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搬家?

    老人的根是跟房子、跟田地长在一块的,不可生搬,这是许枝长大以后才明白的。

    在小舅一楼靠后的卧室里转悠,这间卧室是连通外婆房子的,外婆曾在这里住过。她似乎看到外婆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床铺。

    她打开衣柜,衣柜保持着原木色,没有上漆,木制拉手上有被光阴啃噬的痕迹。悬挂的衣服上,有太久没有接触人气的落寞。她的手指划过去,取一件素色棉袄换上,这是小舅妈没有带走的衣服。小舅和小舅妈去了南方儿子那里,据说在一家工厂打扫卫生,工作之余捡拾纸盒,收入比种地可观多了。

    轮在小舅照顾外婆时,小舅再从南方飞回来。两个舅舅都是忠厚老实的庄稼人,寡言少语,勤勤恳恳。小姨也住在附近,外婆的吃穿用度不愁,最最难以排遣的是孤独吧。也许,孤独为何物,外婆也早忘了。

    外婆躺在水晶棺里,许枝盯着外婆的面容,细细察看口鼻处,没有泥,干净整洁,一如她忘掉自己之前的床铺。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埋进春天的田野。

    哭声渐停,人群散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潮乎乎的春天,外婆应该是去找她的爸爸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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