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江白年踏入苍梧城最负盛名的那家面馆时,牛肉面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他四下里望了望,最后目光定在了坐在柜台后面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捧着一本《雅意集》,初春的阳光穿窗而入,在他素白的衣物上缀上细碎的光点。他看上去只十六七岁的模样,佯装冷峻的面容下还藏着几分难以掩藏的稚气。
江白年失笑,然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碗牛肉面,匆匆吃完后走到柜台处,用碎银敲了敲桌面。
“喂,在这里看书,能看的进去吗,莫不只是装个样子?”
那少年闻言抬起头来,正看见江白年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不由眉头一皱。
“你见这市井是市井,我见的却是人间百态。你听得他们吵闹,我却乐在其中。以你个人的认知去判断你不熟知的人,就是无理取闹。”
江白年一愣,也是没想到自己直说了一句话,这少年竟回应了一段长篇大论,不由失笑:
“涧底松摇千尺雨,庭中竹撼一窗秋。许公子,你假装老成的样子可真是可爱的紧。”
他念出暗号,面前那少年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端详了江白年好一会儿,才应到:
“看来国主这次派了个不靠谱的家伙。”
江白年脸上依旧挂着浅笑,少年却觉得周遭的氛围顿时冷厉了下来。他身子缓缓向少年倾去,直到贴近了他的耳朵,才低声道:
“我江白年率赤骑踏入苍梧城的时候,你可不要哭着求我说我靠谱。”
许墨浑身一颤愣在当地,江白年呵呵一笑,指尖划过他的面颊,然后不待许墨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墨墨,牛肉不错,只是有些辣了。等我明天再来。”
许墨,大夏扣进苍梧中的众多棋子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是负责情报收集并递出的节点。他早知道,大夏进攻西楚的意愿日益急迫,也早就有所耳闻大夏军方会在近几日派出相关人员与他接头,可却未曾想到,这相关人员竟是大夏威名远扬的冠军候。
大楚全军皆欲杀之而后快夏国主将,却以身犯险亲涉敌阵,他一时也不知这是鲁莽还是有胆识。
贰
自那日起,江白年每日中午都会到这家面馆用餐,顺带着捉弄几番许墨。
他是许墨自小到大所遇的形形色色中的人里最不一样的一个。论长相,他和许墨是全然不同的好看,许墨尚且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他却长得不能再成熟。许墨经年累月脸上不见笑容,而江白年的面庞上却似乎能纳入初春暖阳所有的光芒。
论性格,江白年有着一国主将身上不该有的活泼与跳脱,大多时候,他像个放浪形骸的贵公子,一举一动都是随心所欲。
好不正经,许墨暗想。
“墨墨,读到哪了?”
许墨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面前那可恶的人就自己接了自己的话:
“走神了?难不成你是在想我?”
许墨最佩服的就是江白年能把这种话说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他白了他一眼,轻声回敬了一句“登徒子。”
江白年却浑然不在意,嘻嘻一笑,按老规矩点了碗牛肉面,然后随意挑了个离他很近的位子坐了下来,一边吃一边看许墨读书。
“哟哟哟,许公子还在这里读书啊?”
店外有喧哗之声传来,许墨皱眉起身,来人体格魁梧,看上去就不像是好相与的货色。
“圣贤就是这样教你们读书人赚这种黑心钱的吗?”那人逼近,一把抢过许墨的书扔到了地上,“我儿子上周在你们这吃了一碗面,整整腹泻了三天!”
“令郎何在?”许墨面不改色。
“在家修养。”男子声音低了一度。
“不知他当日加了几勺芥末。”
“……三,三勺。”男子声音又低了一度。
许墨摇头:“小店自开店以来从未用过芥末,阁下哪买的芥末就去找谁吧。”
“偏是读书读出你这一嘴油腔滑调,叫天杀你们这种黑心店主!”
男子嗫嚅了半天不知怎么回应,竟突然大吼,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尖刀,咆哮着挥刀向许墨砍来。
许墨显然是没想到大白天闹市区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愣在原地不知退让,反应过来时尖刀离自己不过数尺,已是避无可避了,只能闭上眼睛静候天命。
再睁眼时,面前的男子身影高大,而那把尖刀正不偏不倚插在江白年的肩胛骨上。
那男子见伤了路人,面色一黑,便欲转身逃开。江白年忍痛上去狠狠踹了他一脚,力道之大直接使男子跌倒在地,四周顾客见状上去制服了男子,直到衙役过来将他带走。
许墨拉着江白年进了后厢房,指着床榻说了句“自己躺上去”,然后翻箱倒柜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几卷绷带。
江白年一边躺下一边环顾四周,厢房不大,布置风格跟许墨本人一样淡雅简朴。
“你的仇家?”
“不记得我惹过什么人了。可能是隔壁酒馆看我生意比较好雇的亡命之徒吧。”
江白年失笑,这世上真有抢生意杀人这种离谱的事情吗。
“今天的事算我欠你个人情,你想我做什么尽管可以提——必须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许墨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不情不愿地说。
“让我抱一下。”
许墨发出几声冷笑,“你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直接叛国?”
“不至于吧。”江白年故作惊讶,试探道:“你可是说在你能力范围之内你会做到的,莫不是圣贤教你的耍赖吧。”
许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自己去厨房拿刀的冲动,问道:
“你躺着我怎么抱。”
“你也躺下来就好了。”江白年面色暧昧。
许墨视死如归快速躺了下来,双臂环抱了江白年一下,正欲放开,却被江白年箍住,许墨一惊想要挣脱,却听到耳鬓边那无赖的轻语。
“别用力,我还有伤呢。”
许墨气极,又是连深吸了几口气。入鼻却是淡淡的血腥味和好闻的酒香,正微醺间,江白年却放开了双臂。
“好了,算你肉偿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自打江白年第一次抱了许墨,许墨就再也没一次逃脱他的魔爪。他用腻歪的声线喊他“墨墨”,用轻浮的肢体语言挑逗着自己的全身上下,用不知从哪抄来的情话一字一句读给自己听。
他在挑战禁忌。
而自己呢?是否也有那么一丢丢一丢丢的心动?他甚至不敢探究自己的本心。
叁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江白年找到了许墨,一上来便问道:
“墨墨,一起看灯会吗?”
许墨下意识变相拒绝,却听江白年紧接着说:
“明早我便会离开苍梧,陛下北进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就要走了吗,许墨一愣,竟鬼使神差地就点了点头。
长乐街上花灯一路向前延展,各形各色的灯火渲染着苍梧的夜色。道路尽头不断有天灯自下朝上向空中飘去,天上的星子与地上的星子好像连成了一片。
这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绚烂,氤氲在灯火里的苍梧城,充斥着西楚特有的浪漫。
“苍梧。千灯汇聚之所。
许墨喃喃道。
“听说向这千灯许愿,就一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你有什么愿望。”江白年好奇道。
“我想看一次雪。”
许墨微微瞥了眼身旁的江白年,发觉他正面含笑意地端详着自己,不由双颊微红,嗔怒道:
“看路!”
“我不,我就要看你。”
许墨愤愤瞪了他一眼,嗫嚅道:“看,继续看,要是摔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江白年不以为意,依旧盯着他看。许墨闷哼了一声,只觉得脸上飞霞。
大夏在楚国南边,夏都更是四季长春。许墨自幼不曾见过雪,而苍梧城本应常年有雪,可他潜藏这里两年,竟是一次也没能见成。
“我觉着是这城名碍着事儿了,凤栖梧桐,这火气可大的很啊。你要真想看雪,待大夏铁骑踏入苍梧,我替你改个城名。这愿望这么简单,不如换一个。”
换一个吗?
许墨心下微动,默默许了另个愿望,然后偷瞄了江白年一眼,发现他没在盯着自己,而是闭着眼睛朝花灯做祈祷状。过了一会儿,他又偷瞄了一眼,而江白年依旧是一动不动保持原来的姿势。
“你许了什么愿?”
许墨只觉得心里发痒得厉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不告诉你。”
许墨气极,面色一冷,正欲转身就走,却感到衣袖一紧,紧接着便被江白年一把拉入了怀里。
“我向千灯许愿,要许墨陪我一辈子。“
许墨挣扎了几下,忽然躯体一软——江白年低下头,两个人的唇已经紧紧贴在一起。
良久,江白年放开他,脸上挂着几分戏谑的笑容,许墨只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道怎么办,良久才说了句:
“以后,以后干这种事,要先经过我同意。”
肆
第二天清晨,江白年与许墨于郊区作别。
“墨墨,我一旦攻城,你在这苍梧城内定然危险无比,不如随我离去。”
大楚边防最后的孤城,大夏版图上最刺眼的一颗钉子,人们口口相传的千灯汇聚之所,十年来大夏所有将领心中不可逾越的雄关,至今看上去还是一张坚不可摧的盾牌。
夏君之剑直指苍梧,布置多年的情报网像是暗中腐蚀这盾牌的毒蛛网,剑锋落下之时,或许盾牌可以应声而破,但这些蛛网,也难免会被殃及。
“苍梧未破,我的任务就还没有完成。我不过在这面馆内做个整理情报的人罢了,算不得危险。苍梧城主府内有我大夏诸多眼线,他们的处境,比我要危险了不知几何。”
许墨断然拒绝。
江白年知道他向来是那种执拗的性格,他若是不同意的事情,即便是大夏国君的命令,恐怕他也不会听从。
“江白年,我等你带我看雪啊。”
江白年蓦然勒马,回头看时,许墨的脸上挂着罕见的浅笑,如坚冰消融,春风拂面。
伍
正月二十,大夏赤骑兵临苍梧城下,两军于城下数次交锋,皆是赤骑牢据优势。苍梧城主不算傻子,立马遣人彻查了整个城池。
江白年闻讯,不顾麾下智囊献策,当晚对苍梧城发起了总攻。他冲在最前阵,白衣染血。
翌日,夏军攻破苍梧城。江白年亲自摘下苍梧城的门匾,改城名为“凉川”二字。
他驾马直驱牢狱,捞出了几乎成了个血人的许墨。
许墨看见来人,满是血污的面庞上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等到你了。”他说。
江白年突然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克制不住地发颤,他好怕,他真的好怕,他连接触自己深爱的人的勇气都没有,唯恐许墨看上去无比虚弱的身体会一触即碎。
“医师……”他踉跄跑到许墨身旁,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未如此干枯沙哑,“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喊医师啊!”
“好痛啊……江白年,外面下雪了吗?”
江白年握住许墨伸出的手,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墨墨——”
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全部哽咽在喉头。许墨双唇翕动着,声音细若蚊呐。 江白年贴身下俯,许墨却忽而吻了吻他的耳畔许只是鼻息冷冽,唇间也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当日就不该信你……最后啊,还不是连雪也没能看成。”
可是,为什么后来我改成的要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愿望,也没有办法实现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自己知觉在逐渐远离自己,连同着江白年身体的热度,一起走向消散。
江白年终于明白,他们只是两枚乱世里的棋子罢了。他们无法改变棋局的走向,只能任人拿捏着走向身不由己的结局。即便他是举世皆知的冠军候,也没有任何的资格与命运相争。
陆
许墨终究是未等到凉川的第一场大雪。苍梧城破后的第五天,三年未雪的城池没有任何征兆地就落了雪。
凉川城内房舍拥挤,坊间积雪甚深,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素色分不清方向,透着片片飞琼,迷蒙间只有沧水依旧清晰可见。
江白年走入那家面馆,唤来小二点了一份牛肉面,那小二到是还记得他,端上面后,还在他面前悄悄叹惋了几句从前的东家。
江白年木木听完,下筷吸了第一口面,就猝不及防地被辛味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忽而意识到,北域的吃食为了驱寒,向来会加许多的辣子。而以往他在这里吃的面,恐怕都是许墨嘱咐过少加辣的吧。
窗外打进飞雪,丝丝冷意透着汤面热气的间隙沾上了他的面颊,他蓦然抬头,只觉得凉川的雪景苍白得可怕。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这紫陌红尘看多了,也不过尽皆是你罢了。”
“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听某某某说那些不知道从哪背来的短句。这世上再难捱的感情非要挤进苦思冥想出来的几句话里,总让人感觉轻浮了些。
是了,我对你的情意,那几句浅薄的情话,又怎么说得尽呢。
江白年站起身,朝着柜台的方向最后再看了一眼,那里本应站着那个强装冷漠的稚气少年。
——
“许墨,我带你回家,凉川天冷,别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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