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作者: 想走天桥的猫 | 来源:发表于2017-08-06 21:36 被阅读0次

    (1)

    大寒过后,天气虽然还是冷嗦嗦冻得厉害,但已经过了最冷的时节。每一年,打从秋收完后,福山村的庄稼人,几乎每家每户都囤积起了粮食,开始慢慢闲了下来,准备过冬。等春节过后,开春了,继续新一年的农活。

    此时此刻,林春水家唯一的儿媳妇青梅,顶着渐渐凸显的肚子,正收拾着简陋的房屋。她时而用手摸着隆起的肚子,心底暗自高兴,那是一个新的生命。林春水的老母亲,坐在灶炉旁,正在为她未出生的曾孙织着毛衣,虽然为时早了点,但老太太心底高兴。自从老伴去世之后,她想抱个曾孙的欲望愈来愈强烈。

    老太太如此想着,眼里忽然噙了眼泪。想当年,老伴健在的时候,曾经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医生,享有很高的声誉。那时候,无论走到村子的哪个角落,任何人见到她,都要敬她几分。因为林老医生不仅医术还不赖,而且医德高尚,村子里那几户穷得叮当响的人,每次来找他看病,他都尽量少收他们的钱,有时候甚至一分钱都没找他们要。那时候家里的光景,不说太富有,但吃穿没有问题。

    但林老医生去世后,一切都开始变了。她那一向勤恳伶俐的儿媳妇,春水的老婆秀英,跟春水吵了一架之后想不开寻了短见,灌下半瓶农药,一命呼呼走了。这是农村妇女常见的现象,他们没有高楼可以跳,没有安眠药可以吃,唯有触手可及的农药是最好的结命方式。不仅如此,几年来,她家的庄稼常年闹病灾,时常辛辛苦苦一年却收不到几颗粮食,以庄稼为生的庄稼人,现在连吃饱都成了问题。村子里的人现在看到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敬重,有些人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装作不认识。

    只是庆幸的是,秀英在多年前就为老林家生下了一男丁,不至于从此断了根。因为老太太只生下春水这么一个儿子。只是还有一个女儿已经嫁到了同村里的肖姓家,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光景的好坏全然不能指望她。现在,也是春水唯一的儿子进益,已经娶了老婆青梅,她的肚子里,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此时,青梅已经收拾完屋子,走到了锅灶旁,准备做中午饭。

    外头阴沉的天气,带着凛冽的寒风,嗦嗦直响。

    (2)

    春节的到来,打破了冬天难捱的冷酷。除夕夜,福山村下起了薄薄一层的雪花,飘渺地零落着,文文静静。这预示着,这一年,福山村的庄稼,将会有很好的收成。家家户户张罗着,一派生息景气。

    春水的儿媳妇青梅,顶着愈发圆滚的肚子,站在门口紧紧遥望。他的丈夫,进益,在此刻尚未归来。现在已是除夕夜的八点多钟,按往年,进益都是七点多到家的,而现在已经快到晚间九点,他却还没有到家。青梅越等越按耐不住,她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心里寻思着他会不会出事了。

    她转头向在一旁等待的春水和春水他妈说,“奶奶,爸,进益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到村口看下去”。老太太也急,一听,便让春水去,说,“你别出去,怀着孕呢,让你爸出去看下”,说完便催促着让儿子春水出去村口看看。春水一脸生气样,说,“有啥好看的,那么大个人了,死不了,估计没回来了,要回早回了,甭管他。门口这儿冷,你们俩都进屋去”。当青梅和老太太硬是放心不下,非出去看下不可。春水迫于无奈,只好答应婆孙俩到村口瞧瞧去。

    正当春水正欲出门时,远处的小岭上突然冒出了星点火光,而且越来越近,光点愈来愈大,正向着他家走来。

    没有错,这是春水的独子进益回来了。与往年一样,他一整年出门在外,都是在除夕夜回来的,只是今年比往年晚了一两个小时。

    他今年似乎在外头混得不错,手里挎着一个打包,里面有为他快要出世的孩子买的衣裤和其他玩具,这样看来,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即将当父亲的事。除此之外,他还分别给他奶他爸和青梅各买了一件外套。老太太看了,眉梢翘得老高,他是高兴,自己的孙子终于有了出息。青梅看到自己的丈夫回来,当然也喜出望外,从暖春到寒冬,她独自一人独守着那简陋的空房,心里四季如冬。而今,他终于回来了,她不再寒冷,多么令人欢跃的新年啊。

    站在一旁的春水仍旧面不改色,冰冷地僵着,不像老太太和青梅那样欢跃。他似乎并不太满意自己的儿子,甚至有点害怕,但怕从何来,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至少,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一家人终于能聚到一块,便是庄稼人最期待最满足的事了。

    (3)

    春节似乎是所有孩子们最欢喜也最期待的日子,可以穿上新衣裳,新鞋子,蹦蹦跳跳。但对于福山村的大人们来说,几家欢喜几家愁。新的一年,意味着要还掉前一年找人借的钱款,孩子们新学期开学要交学费,开春了播种庄稼要买化肥买农药,一切都要有新的支出。

    进益虽然今年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表面风风光光,但其实并没赚回什么大钱。春水家的光景,仍旧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朴实的庄稼人,大富大贵永远只是奢望,可望而不可及。

    立春前后,秃落一季的树丫开始发出了新芽,屋前田后的枯草也逐渐抽出了新绿,村子中央干涸了一整个冬天的明水溪,再一次出现了娟娟细流。春天终于扭头转来,气温明显比春节前后回暖了许多。大片的阳光洒在福山村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庄稼人个个脱掉了毛绒绒厚重的大衣,换上了轻薄的外套,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忙碌的时节也从这里开始,为了到秋天的时候有更好更多的收成,福山村的庄稼人,个个都不敢怠慢,大人小孩一齐出动,大把大把的麦子和水稻种子撒向了田野,在微风的吹拂下像一块抖动的金色帷幔。大片大片的人,远远近近,在田野里翻滚。

    林春水当然也不例外,他必须是这里面的一员。他今年已经五十六岁,自从父亲林老医生死后,他所承担的责任越来越重,老母亲已经七十几岁,无法帮他分担粗活,时常还需要人照顾。本来儿子进益已经成了家,可以把主要劳力转移给了他,但无奈的是他待不住小农村,每年春节过后一两天便甩头拍屁股走人,到外头混,直到年底才再回来,但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春水也不管,他只知道靠他已经指望不上。去年年初的时候他带了媳妇青梅回来,后来便住了下来,而今孩子没有多久便要生产,他必须多种些粮食,因为不久之后便多了一张口讨要粮食,虽然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并吃不了多少,但慢慢长大一年下来也需要不少。

    现在,这个年近花甲的庄稼人,正熟练地在他的田野里一把一把往里撒种子。

    没过多久,种子终于撒完,他轻缓地走到自家田地的埂岸上,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包用袋子装的零散的旱烟,用纸片熟练快速地卷了一支烟卷含进嘴里,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火柴盒,擦亮一根往烟嘴上送。他大口地含了一口,吐出一团铅灰色的烟,不急不缓往上送。

    他就这样坐着,慵懒地晒着初春的阳光,不冷不热,嘴里的烟卷用手夹着一进一出。他这样想着,时至今日,这已经是他人生的第五十六个春天。

    (4)

    雨水时节,气温持续回升,冰雪融化,雨水也随之增加。这一阶段,冷暖气流时常在这里交汇,乍寒乍暖。福山村的那一条明水溪,开始随着雨水时节的到来出现了咚咚的流水。溪流两岸的野草,也拼了命似的长了一大节。

    气温的回升,加上水分的增加,田野里的农作物当然也生长得迅速。早春时节种的瓜果菜藤,已经长出了新颈和绿叶,不久前撒下的稻麦种子,也抽出了绿油油的秧苗。一眼望去,福山村的大片田野里,是一片无限生息的绿色。

    俗话说,“雨水有雨庄稼好,大春小春一片宝”。一年之计在于春,可爱的庄稼人,当然要把握住这个关键的农时,除草施肥,清沟埋墒,排水防渍,一样都不能闲着。

    现在,天仍旧下着绵绵细雨,没有停的迹象,这已经是连续下雨的第四天,到处一片潮湿与晦气。林春水看着门外满是湿气的天地,渐越担心起他家的秧苗,这可是他这一年庄稼全部的根,要是被雨水浸透掉,那他一家子人可得被活活饿死。他终于还是按耐不住,随即披上了那件跟了他几十年的蓑衣,戴上破落的斗笠,径直出了门,走向了自家的田野。

    田地里的状况让他由心一悸,连日来的积水已经浸泡住了秧苗高高的一节,若不是他及时赶来,恐怖不过几时,他辛辛苦苦播撒培育的秧苗将这样全部烂透尽。天啊,林春水不敢再想象下去,因为这关系到他一整个家庭几口人的生命,不由得开始后怕。但庆幸的是他来得及时,看来老天还没有绝掉他的路。

    他没有多想,立即用锄头排清了田胚里的积水,并把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破旧蜡纸立盖在秧苗的上方,并留下一段空隙,让其继续增长。

    一切都打理完后,这个朴实的庄稼人,脸上的皱纹忽然变得千沧万孔,纹路清晰可见。他把农具搁在一旁,望着眼前整个村子的庄稼,视线忽然变得模糊,朦胧胧的,不知是雨水渗进了眼睛,还是泪水在眼里打转。

    没过一会,他便拿起农具,再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秧苗和其他庄稼,确认没有问题了才放下心,转身准备回家。

    (5)

    略约过了大半个月,福山村的上空响起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声响雷,雷声细小而悠远,苍脆而空洞。这预示着,惊蛰时节从此开始。随着气温的回升,土壤解冻,开始出现的初雷,惊醒了地下冬眠的小动物,纷纷出土活动。

    此时,随着那一声初雷的乍响,庄稼人林春水的家里,也随之传出了哇哇的婴儿啼哭声。那是进益的媳妇青梅生产了,是个男孩。春水的老母亲高兴得说不出话,站在一旁啦啦嚷着什么。这可是她期待了很久的事,现在曾孙终于出世,而且是个男孩,她也终于如愿,他们老林家没有断了根,多好。

    男孩的出世,预示着在这个只有几口人的庄稼人家下,出现了罕见的四世同堂,四代人,同生在一个屋檐下,朴实的庄稼人,朴实的人家。

    由于出生在惊蛰日,又与初雷同生,邻居富有名望的老先生,便把这个刚出生的男孩取名为荆哲,与惊蛰谐音,他们都认为,这个孩子将来将有很大的出息,小则惊虫动土,大则惊天动地。

    年初就出门没有任何声迹的进益,也在第二天赶了回来。看来他很会算时间,而且算的精准。整年身不着家的他,在这些关键时刻都不会忘记回来,而且这回是他自己当了父亲,没有理由不回来看看自己的儿子。躺在一旁的青梅看着自己的丈夫抱着他们俩的孩子喜出望外,脸上顿时刻满满意与幸福的笑容。确实,她不得不高兴,现在孩子出生了,丈夫也回到了他们身边,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幸福的事呢。

    进益这次回来似乎比前一次更加风光,才一两个月的光景,便骑了一辆嘉陵牌的摩托车回来,这除了村里那两户富有的肖姓家有之外,还没有人买得起这奢侈玩意儿。但当青梅问起他在外头做什么能赚得了这么多钱买车子的时候,他总是让她不要管这么多,只要她好好养好孩子和照看这个家就行。青梅便没多说,只让他在外头不可太拼命太辛苦。

    此时的春水仍旧板着脸,虽然孙子的出世也让他感到由心的喜悦与满足,但他却渐欲担心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知道,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买得起那一辆在他眼里价值连城的摩托车。只是,他总是不想开口与进益讲话,他们父子俩,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很深的隔阂,也或许都不善于表达。

    没过几天,过不惯乡下生活的进益,便又骑上他那辆让村里人都增大眼睛不打转的摩托车,离开了福山村,奔城而去了。

    (6)

    荆哲的到来,给这个代代单传的家族带来了诸多希望与喜气,但也给这个单薄的家庭增添了压力,动不动就要有新的开销,他们也只能尽量克制,能免则免。

    惊蛰过后没几天,气温回声得足够明显,大地回春,草木萌动,正是春耕的大好时节。福山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继着扑向了田野,开始了一年之始的春耕。田野里的水,漫过耕犁人的脚丫,在初春的阳光下一片金光磷磷。有小孩在后面跟着抓着小虫,其乐隆隆,好一派春光景象。

    别人都是众人大户,一家子几口人都在田野里耕作着,有说有笑。而春水家今天也多了青梅来帮忙,但看起来还是冷冷清清。春水还是那样不说话,驾着铁犁赶着一头小黄牛,来来回回。而青梅其实提早坐完了月子,或许对她而言根本没有月子,只是在生了荆哲完后的几天在床上躺着,春水他妈勉强给她炖了一只养了好久都不舍得杀的公鸡,如此便算过了月子。现在,她还没过完休息期,就跟着公公来到了田野里耕作,在他犁过的田地上整土清淤。

    自打跟着进益来到这个家之后,虽然家境贫寒,但她深受老太太的喜爱,没有让她干过多过重的活,只是偶尔跟着春水去过几趟农田。但是在怀孕期间,她就没再下过田,只是在家里帮老太太张罗些家务。而今,她的孩子已经出生,这个家的主线将无疑地转到了这个新的生命上,她不能再向以前那样闲待着,尽管春水并没有主动叫她下田帮忙,但她深知自己是时候应该尽一个儿媳妇的责任了,况且丈夫进益一年到头都不着家,她必须顶替起他来。

    现在,春水已经犁完了其中的一小块地,在旁边休息了起来。身材瘦小的黄牛,站在最后犁过的角落里喘着气。每一年的春耕,这些大大小小的黄牛,都被带到了田野上,接受着一年一度的劳动改造,默默无闻地一路向前,时常还遭受着耕犁人的鞭笞,它们才是最大的劳动者与贡献者。

    (7)

    经过连续几天的耕作,田野里除了那些仍旧种着蔬菜的园地,所有的旱地都变成了平整一片的水田。

    忙碌似乎总是没有休止,一望无际大小不一的水域,在初春日渐温和的天气里,等待着秧苗的播种。开春撒下的种子,在庄稼人的悉心照料下长成了一簇簇茁壮的秧苗,这意味着,插秧的工作必须陆续展开。

    庄稼人林春水的田地里,一成不变只出现了两个人,他自己和儿媳妇青梅,但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此时的青梅正拿着一把小铲子在秧苗地里一胚一胚地铲移秧苗,并把它们装在圆桶里顺着水势推向了正在插秧的春水。

    春水接过秧苗,空洞的眼光略微扫射到了儿媳妇青梅,这让他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老伴秀英。这么些个年,都是他们夫妻俩在把持着这个家,虽然光景不怎么好,但也还不算太过糟糕。可就在前年,老伴秀英因为一些庄稼上的事跟他吵闹了起来,不想却想不开寻了短见,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实在太不应该。自从秀英走了之后,春水便总是闷闷不语,庄稼是他唯一可以找得到倾诉的对象,做活累了的时候,就抽出烟袋,卷一把旱烟。而儿子进益更是他心头的一块病患,整年无所事事在外头鬼混不说,上次骑回来的摩托车更让他心神不宁,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但却又总不跟任何人提起。

    如今,他看着青梅,这是他的儿媳妇,他并不知道进益从哪里把他带回来,连婚礼都没有办,但这个女娃却生性乖巧,勤恳简朴,非但没有嫌弃他家的清寒,又为他老林家带来了一男丁,这些也让林春水感到了一些欣慰。他如此想着,接过青梅传递过来的秧苗,又开始弯下腰熟练地插了起来,似乎又看到了什么希望。

    (8)

    一年一度的春耕与春种,终于在庄稼人的持续忙碌下完成。绿油油的庄稼,再一次布满了福山村前前后后的田野。刚播种不久的秧苗,整齐地排列在田野的四周,在初春微风的吹拂下显得富有生气。阳光下,那清新静谧的田水,看起来温暖而润色十足。庄稼人看着自己辛勤播下的作物,似乎已经看到了秋天里一大片一大片金晃晃的稻穗,心里不禁满足与充满希望。

    没过几天便是春分。这一天,太阳运行到黄经0度,直射赤道,早晨六点,太阳准时露出了地平线,昼夜平分。这意味着,这一天过后,白昼将越来越长,而黑夜将逐渐缩短。

    春分节气,江淮地区因冷暖气团的影响,大风和扬沙天气多发,偶尔会出现连续的阴雨绵绵和倒春寒现象。因此,农作物的田间管理与保护,成为了这个特殊阶段庄稼人特殊的任务。再加上气温的持续回升,农作物的需水量也逐渐增大,春水贵如油,如此蓄水保墑也不容忽视。春忙之于庄稼人,似乎持续而不可中断。

    林春水的家里,老太太正笨拙地在摇禳里缓慢地摇着正在熟睡的小荆哲。这个惊蛰时节伴随着初雷出世的家伙,如今已经快一个月大,脸上的轮廓日渐显露成常人的肌肤形态。老太太一边摇着禳子,一边看着这个可爱的人儿,到现在心里仍旧乐开了花。她甚至在心里琢磨着,要几岁的时候让他上学堂,要让他的爸爸给他买一个漂亮的书包,他的妈妈给他缝制一件崭新的衣服。也是在这一刻,老太太忽地想到了孩子的爸爸进益,自从荆哲出生他回来过一趟后没几天又离去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虽然才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这要是在之前,老太太倒还不是很在意。而今不同,他已身为人父,不可以像以前那样无所谓。因此,老太太决定,等春水和青梅从田里回来,跟他们商量着把进益找回来,顾着这个家。

    (9)

    正当林春水一家寻思着去哪里或怎么把进益找回来的时候,进益这一次却又碰巧地自己跑了回来。他还是骑着摩托车回来,但这次似乎又换了一辆,看起来比之前的那一辆崭新而昂贵。

    老太太和青梅看着进益自己回来了,心里不知有多高兴。特别是妻子青梅,这已经是今年以来他第二次回来了,相对于以往每年到除夕夜才回来一次,实在已经让她心里美滋滋得不行。她的要求总是如此的低,以致于极其容易满足。她太过爱他。

    而春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刚从田里回来,实际上已经累得不行,泥土涂满他那满是苍老的脸颊和那双粗糙的脚丫。看到儿子回来,他其实应该高兴,一家人不正愁着怎么把他叫回来吗。可现在,他看到门口停放的那一辆与之前又不一样的车子,欣喜的心又沉了下来。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点加速的冲动,天啊,这个家打从老伴去世后不久才慢慢平静下来,而且因为荆哲的到来又给他们带来了点希望,要是因为儿子的事再闯出点什么祸出来,这可会要了他们的命。他这样想着,越想越感觉惊慌,虽然事实并不一定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但他还是决定找自己的儿子进益谈一谈。如果真的就是那样,他必须全力劝阻他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如果不是,那当然最好。他其实还是担心,在下定决定之后,心里仍旧无数次默默祈祷着不要让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再发生重创性的变卦,地道的庄稼人家,再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春水这样想着,向正在屋子里与青梅和老太太高兴攀聊的进益走去。

    (10)

    当春水语重心长地质问儿子进益这些年到底在外头做些什么的时候,进益其实也开始察觉到老头子对他已经有了质疑。但他仍旧装作一副不知情无所谓的样子,说,“我能做什么,不就在外头给人做活”。春水本想在往下深究,但儿子的脾气与秉性他了解得透彻,他怎么会跟他说实话呢。虽然这样,春水最后还是告诉他,“无论你在外头做什么,以后都别出去了,家里头的庄稼就够你忙的了,现在你也做父亲了,总该有个男人样,总不能让青梅一女人家又带孩子又做农活的,这样非但对人青梅不公平,村里上下的人也不免看咱笑话”。进益听着老头子的唠叨,忽觉有点不习惯,这是多少年来他对他说的算最多的一次话了,他已经习惯了他的静默与无言。春水说完之后,进益只是应了一声,“嗯,知道了”,其实他在心里自个儿对自己说,“反正刚好这段时间外头风声紧,在家里避上一段时间也好”。他由此答应留下来,但绝对不是因为老父亲刚才的那一席话,而仅仅只是为了“避一避风头”。

    就这样,进益难得一见地在福山村呆了下来,村里头左临友舍瞧见他几乎都要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瞪着他好一会儿,似乎他本不属于这个村子而让人感觉生疏一般。但进益不一样,虽说常年在外,但他仍旧对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了如指掌,见到人便上前跟人搭讪寒暄,搞得大家都一阵莫名其妙。的确,他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变,嘻嘻啦啦,随意得让人极不习惯。也是因为这样,让他感觉到什么事都无所谓,做事情不考虑后果。

    再者,进益虽是留在了家里,但几乎不下田,偶尔只是实在“闲得”发慌,才跟着青梅和春水到田野里“做活”,但其实他根本就不会,或是不愿意做,没一会儿便自个儿又不知上哪儿闲逛去了。看到他这样,春水也不说,他只是在心里觉得,这样总比在外头让他安心与踏实许多。

    (11)

    时间日复一日,永不歇停。淳朴的乡村也不例外,一转眼便来到清明。

    清明时节,气温转暖,草木萌动,天气清澈明朗,万物欣欣向荣。福山村的明水溪,也因为水量的增加而咚咚响得更加明显。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这一天,福山村却天朗气清,天空一望无际的蓝。和煦的阳光大块大块地撒在这一片土地上,似乎特别青睐于如此祥和净土。

    充足的阳光与水分,使田里的庄稼也长得健壮。刚下田半个多月的水稻,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拔出了高高的一截,叶梗也由最初的浅绿色变成了肥沃的深绿色。一切都在庄稼人的辛勤劳作与悉心照料下顺利发展进行。

    平时忙于农活的庄稼人,在这一天,都会暂且放下手中的活,一起到祖宗的坟上清扫祭拜。

    林春水家嫁到同村肖姓家的女儿雪莲今天也回到了娘家,随同春水一家上林老先生的坟前祭拜。雪莲自从嫁出去之后就很少回来,一方面是由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能说回就回,尽管是在同一个村子。另一方面是各家的农活实在多而繁忙,几乎没有什么闲暇的时间,偶尔只是在去田里劳作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父亲或弟妹青梅,难得互相寒暄聊上几句。但今天不一样,所有的庄稼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上山扫墓去了,而且所有外嫁的女人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娘家祭拜自己的祖先,这是福山村很早就传承下来的风俗。所以,雪莲这一次回来名正言顺,通情达理。

    一家人扫完林老先生的墓地之后,便回了家。一回到家,雪莲便很渴望地接过了青梅刚从老太太那里抱过来的荆哲。她把荆哲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中,看着他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灵动的眼睛,一时不知怎么的,眼里忽然噙了眼泪。

    在娘家吃过晚饭之后,雪莲便急着赶回来了自己的家,似乎生怕晚一刻回去会遭到什么罪。

    (12)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新一轮的农忙又接踵而来,人们又开始在自家的田地上忙活了起来。在为数不多的旱地上,随处可见庄稼人弯着腰手执着锄头掘开一个个小洞,随后在每一个小坑里扔下一颗颗瓜仔或豆粒。西斜的太阳在远山的尽头挂着,折射出他们朴实勤劳的身影,并且越拉越长,直至消失。

    直到太阳消失,皓洁的月光照耀在了厚实的土地上,映出忽明忽暗的斑驳的光影,林春水这才从田野里劳累地回到了家。儿媳妇青梅因为要给荆哲喂养奶水,比春水稍微早一点回去了。

    他回到家才知道,儿子进益没留下什么话又离家走了,他的老母亲坐在厅堂上啜泣,嘴里念着:“这会儿又走了,他是不要这个家了,这上哪找他去啊……”坐在一旁给孩子喂奶的青梅脸色凝重,静静地呆着,不说话也不哭,似有所思。

    春水看到这情况,忙劝着老太太不要再哭。他安慰着她说,反正进益在家也没帮忙做啥农活,他呆不住家,出去也好,可以额外从外头为家里赚些钱补贴家用。老太太听了这话,才停止了啜泣。她又心疼地转向了青梅,对着她说,只是这样要苦了青梅。青梅原本听到春水的那一席话之后觉得不无道理,不再为进益的离开而忧愁,这下又听到了老太太说到了她,忽然又倍感心酸。的确,她是多么不容易,自从跟着进益来到这个家之后,她跟进益住在一起的日子简直掐指可数,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这还不说,自从生完荆哲之后,她几乎天天跟着公公春水下田做活,回来后还得照顾孩子。虽然表面上她装作无所谓。但有时候她一个人躺着细细想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有一点很明确,她爱进益,虽然说不出他哪里好,但就是爱他。

    她的心里在经过一阵翻滚之后,看着手中抱着的荆哲,决定继续坚持下去。这是她和她爱的人之间的结晶与见证,虽然进益没有在身边,但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儿子留在她身边,已经算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况且,就如同公公所说的,进益也不是出去鬼混,他是在外头为这个家打拼,他骑回来的摩托车和为他们买的东西和衣物不就是见证吗。青梅这样想着,忽觉又觉得自己很幸福,她就是这样单纯而容易满足。

    春水其实心里堵得慌,他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老母亲和青梅才跟他们讲了那些慰藉的话语。他不禁感叹,这个死小子好不容易回来呆了快到半个月时间,还答应他留下来,这下又走了,他也无能为力。春水不再多想,只是觉得,如果灾难注定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再怎么逃也逃不过。

    (13)

    阳历4月20日前后,太阳运行到黄经30度角,开始进入谷雨节气。

    谷雨节气,东亚高空西风急流再一次发生明显减弱和北移,华南暖湿气团比较活跃,西风带自西向东环流波动比较频繁,低气压和江淮气旋活动逐渐增多。受其影响,江淮地区会出现连续阴雨或大风暴雨。此时的降雨对于庄家的成长及其有利,有“雨生五谷”之意。这一阶段的雨,像从天而降的甘霖,促进了天地万物的更新与成长。那一些水稻,那一些瓜豆,含着屋前门后的那一些草木,都像润了色一般好看,明水溪更是日日夜夜咚咚响个不停。

    但俗话说的好,物极必反。谷雨时节如气温偏高,阴雨频繁,庄稼就易发病虫灾害。特别是这一阶段正值水稻拔节孕穗阶段,如果遇到雨量过多或过少,都会影响后期产量。因此,防病虫害成了这一阶段福山村庄稼人的又一特殊任务,如果这一环节没有防治好,那前面几个月日日夜夜所付出的艰辛,都将全部成为徒劳。

    已经下了连续几天的雨,今儿早晨起来,难得一见的太阳终于拨开了厚重的云层,慢慢在东边的山头露出了久违的晨曦。林春水看着心里也跟着高兴,连续几天的雨使他心急如焚,他怕虫害残食他的庄稼,但又因为下着雨没法喷洒农药。现在,天终于有了放晴的趋势,他不能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于是,他决定在接近晌午的时候,等太阳把庄稼上的水露晒干之后,到田野上把自家全部的农作物用农药喷洒一遍。

    等到晌午的时候,当春水正准备上田开始做活的时候,才发现存放农具的巷子里已经没有了农药。他本想到村子里唯一有钱开小店的肖金玉家购买,但又发现这一阵子似乎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前两年嫁女儿雪莲的时候肖家给的那两千块钱,因为被进益拿了一些出去之后,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这两年多多少少的开销,特别是孙子荆哲出生之后买的一些东西,已经完全没有了。林春水一个人傻站在自家的巷子里,显得痛苦万分。这要是没有给作物喷洒农药,那秋季的收成估计要减少一大半,甚至更多,可如若要喷洒,农药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

    他想了好久,决定厚着脸皮去向跟自己似乎有点亲属沾边关系的林福光借。听林老先生说,他的爷爷跟福光的太爷爷是堂兄弟,但由于不是太亲近,他们一代一代下来便越来越少了联系。

    林福光家住在村口,是福山村林姓家中较为富有的一户人家,他帮人杀猪赚钱,光景过得还算不错。春水跟他其实不算熟,但为了庄稼,为了全家人,他必须走这一趟,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借到,毕竟人家凭什么借给你钱,但还是要试一试。

    所以林春水不再多想便匆忙地来到了林福光家,因为他怕误了这样好的天气与农时。林福光见到春水前来自己的家,明显感到意外,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他们的祖宗有那么一点关系,但他们这一辈的往来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立马就知道春水来者不善。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太过不欢迎之意,还是让春水坐下来喝茶说话。两个人聊了一小会,春水还是开了口,说明了他的来意,林福光其实打他进来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他是为了这事来。但他的回答是表示无能为力,并说明了最近杀猪的人少了,儿子在镇上上了初中,每个星期都要从家里拿钱,所以他家的光景也并不好过。

    春水听了,虽然不免会感到失望,但人家确实也不容易,家里同样有庄稼要养,儿子也上了初中,花费算起来也不会少。等春水正打算离开之后,林福光忽然提到了他的儿子进益,并问他说,“不是听说进益在外头混得还不错,前不久不是还开了一城里的摩托车回来,怎么?他没给你放些钱?”春水听了忽然心里一颤,这事怎么连他也知道。他慌忙说,“哪有的事,那小子不给我添乱就算好了。”说完后,便焦急又无奈地走回了家。

    而其实,林福光家里那一点钱还是有的,谁都知道,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屠夫,全村上上下下的成猪都由他杀,并盘给了他到各个村子贩卖,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一笔大生意。他之所以不愿意借给春水钱,是因为前一阵子听说了他儿子进益某一些不好的传言,他家现在又穷得那副德性,怕这钱一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

    (14)

    林春水无奈而又焦急地走回了家,钱没借到不说,没有想到的是进益的事也已经传到村口那去了,这不由得他又惶恐了起来。

    到家的时候,青梅告诉他,“奶奶看到你因为没有农药急着出门去了,估计你是找村子人借钱去了,但又怕咱这条件没人肯借,就说要去开小店的肖金玉家找他赊赊看……”

    春水听了眼里忽然噙了眼泪,这个粗旷的乡间老汉,鼻子里躲不过一阵阵微酸。他没有想到竟然要让自己七老八十的老母亲出去给人赊农药,这实在折煞了她老人家。

    没有多久,老太太便手提着两瓶农药,蹒跚地从家门口不远处的岭子上爬了起来,不太伶俐缓慢地向家里走了回来。

    春水看着老太太提着的农药,欣喜之余不免又心生心酸。他慌忙接过她手里的两个玻璃瓶子,并关心式地责骂她不应该出去。老太太却觉得出去这一趟实在值得,因为她为儿子赊到了庄稼必须要用到的农药,她还说,“人家那金玉还挺念人情的,他说当年你爹在世的时候没少帮助过他,我一开口这事的时候人家马上给我取出了两瓶杀虫的药水,还说如果不够用再向他用。这人啊,积一点德总是有好处的…”老太太一念叨就念个不停,人一旦变老,似乎话也变得多了,而且琐碎纷杂。最后,她忽然想到年初的时候进益给她买的一件大衣,她一直放在床头没舍得穿,这下家里缺钱,可以把它拿到镇上当卖掉换些钱。于是她便让春水到田里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到镇上的,让他帮忙把那衣服给卖了。春水当然不赞成,他便让她不要操心这事,钱的事他会想办法,说着说着便提着两瓶刚拿回来的农药,准备下田喷洒庄稼去了。但他却忘了他午饭还没有吃。

    他到田野的时候发现很多庄稼人已经纷繁地在自家的田地上喷起了农药,挥洒的药水如同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烟雾,在久违的阳光下显得渺茫。

    林春水一边喷着农药,一边看着眼下青一片的瓜豆和开始结穗的稻田,心里暗自喜悦,不用过多久,就可以看到长满藤蔓的瓜豆和结满穗粒的稻谷。

    他决定,再辛苦几个月,如果有好的收成,到时可以把稻谷弄一些到镇上卖几个钱,这样或许可以缓解一下日后紧迫的局态。

    他这样想着,暂时停下了喷洒,再一次从兜里掏出了仅剩无几的旱烟,并熟练地卷了起来。

    (15)

    立夏时节,气温陡然热了起来。这预示着,夏天,即将走来。但事实上村子里并不会太热,只是立夏一旦到来,真正的夏天便不会远。

    这个时节,是春天过渡到夏天的时气,也是水稻继续抽穗的关键时期,庄稼人仍旧必须提着心,半点都不敢马虎。春夏交替,天气变化无常,“立夏三朝遍地锄”,广大庄稼人都关心着农作物的田间管理。

    就这样,小满也尾随而来。

    小满时节,副热带高压偏南,江淮地区受西风气流影响,多晴朗天气,福山村上下一片风和日丽。农作物此时开始结满了果实,看起来粒粒饱满,但并没有真正成熟。“小满将满,犹未至极”。庄稼人看着自己辛勤半年终于有了成果,虽然累,但打心里都觉得累得有价值。的确,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不就是平时勤勤恳恳劳作,为的只是到最后有个好的收成,这便是他们每一年最大的满足了。

    林春水自播种以来就十分谨慎它的作物,防旱防涝,除淤排水,防病虫害,样样都比别人用心,特别是上次老母亲上肖金玉家为他赊借农药之后,他便一直耿耿于怀,决定必须把农作物搞好一点,才能对得起她的别有用心。

    他看着自家的庄稼,那是一粒粒饱满的金黄色,随着风的摇曳在他的眼睛里闪动着金光。嗯,按这样的情形下去,他估摸着如果没什么差错再过半十来天便可以收割。

    今天没有下田呆在家里的青梅,抱着荆哲坐在大门口吹着初夏的风,眼神呆滞而含糊。她似乎老了许多,这一季的农忙,在她的脸上画下了沧脆的痕迹,再加上没有爱人的亲抚,整个人显得麻木而无神。爱一个人,原来是要经受这样的代价。这时候,她开始想起了家,她曾经一味地以为,她不会想起那个曾经比现在的这个家幸福百倍的家,但如今,她却不知怎么地忍不住想了起来。

    (16)

    随着时令由春向夏过渡,地球大气受太阳加热程度日益增强,极地到赤道温度梯度日益变小。芒种终于在阳历6月6日这一天到来,这意味着,田野上所有的水稻已经全部饱满成熟,等待着庄稼人的收割。

    这一天前后,所有的庄稼人都赶着早,利索地来到了自家的田地上,准备一场大肆的夏收活动。每年的这个时候,福山村的小学都会暂停上课,让孩子们到田野上帮忙收割。它像一场致命的革命运动,牵动着全村的老老少少参与进来。这样的景象,在这个以粮为天的村子里,似乎已经成了惯例。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春水就开始张罗着收割的用具,准备收割,像在赶一场集。老太太很早就做好了早饭,他知道春水从今天开始要忙活收割了,所以她给他和孙媳妇青梅各煎了一个鸡蛋,还有最近成熟了可以采摘的黄瓜。前一段时间,他们基本是吃着简单的稀饭米汤配自家腌制的咸菜萝卜,她看着春水和青梅这一段时间以来消瘦了许多,所以决定给他们好好“补”一顿。

    春水今天喝了三碗稀粥,看来这一餐确实美味不少。稀饭刚下肚,他便拿着早早就准备好的农具上田去了。临走之前,他交代青梅也赶紧张罗下,喂完孩子便到田上给他帮忙。这可是春水第一次交代青梅上田,之前的那些活,他一个人辛苦点还可以忙得过来。但这一次不一样,成片的水稻既要割倒,又要打谷,并且很有可能会遇到突如其来的雷雨天,他一个人实在有点棘手。春水之前之所以不会主动叫她做农活,是因为他深深感觉到他们家对她的亏欠与愧疚。

    青梅当然知道自己要下去帮忙,况且这是夏收,她知道春水这一句话的重要性,或确切地说是明白这些活的重要性。她也慌忙地喝了些稀饭,准备喂完荆哲后尽快赶到田上给老公公帮上一手。

    青梅赶到田野的时候,春水已经割倒了一大角的水稻,一簇簇整齐排放在田埂上。她二话没说,便上前接了他的活,让他开始打谷。就这样,爷媳俩由此展开了一场“轰动”的夏收运动。青梅这还是第一次收割水稻,但她割起水稻来似乎也并不逊于其他庄稼人,动作麻利而不生疏。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田野上已经聚集了成片的男女老少,打谷机的声音轰隆隆地响成一片,在这片金一色的天地里持续回旋。

    这一早上的天气也好得没话说,辽远的晴空只挂了几朵四处漂游浮动的白云。虽然热,但这种天气对于水稻的收割再合适不过。个个庄稼人黝黑的脸上抹着如水滴般的泪水,但却笑着像开了花。他们是在高兴,天公也为他们的收成作美。

    只是在差不多到晌午的时候,好端端的天气突然轰隆地打了一声震耳的响雷。林春水的打谷机因为这一声来得突然的雷声而打了反转,差点把自己的手给卷了进去。他不由得心头一惧,这一个来得突然的雷声和从没有过的心悸似乎在告诉他,有一场不明的灾难,正在向他走来。

    (17)

    那一响雷之后,黑云开始密集了起来,压住了这个小小的山村。但并没有马上下雨,庄稼人早早收拾着工具,把一早上收割好的稻谷挑回了家,虽然没能好好收割上一天,但至少没让收割完的稻粒淋了雨。在这个季节,午后突袭的雷雨对于这些庄稼人来说,再也见怪不怪,正常得很。

    终于在快到傍晚的时候,天空突然变得如同黑夜般让人恐惧,紧接着便是一场倾盆大雨拼命似的砸向了这块土地,如万物向人间撕裂凄嚎。这场雨来得太不正常,林春水一个人站在大门旁发呆似地想着,带着不安。这要换在平时,雷响过后不用多久,大雨便会跟着来,而这一场雨不仅来得迟,还来得太有前奏,翻云覆雨。

    这时青梅抱在怀里的荆哲大概是被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给惊吓住了,立即放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来劲。原本就心神不宁的春水,听到孙子的这一阵惊吓哭声之后更感不安。但惧从何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关于儿子进益,不止是今日,他天天都为他提着心。

    会不会是这个小子真如他所担心的,出事了?他又把思绪往这儿转,又是一阵不安。

    春水悬着心立在门口,雨越下越大,天还是别无它色的黑。他不由得感觉身体一阵发凉,转身准备回内屋披件外套。

    就在此时,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春水,春水”,声音急促而慌张。但天实在太黑,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颊,甚至连声音都感觉陌生。林春水不由得心里一颤,慌忙想问他是谁。但还没等他开口,那个人又紧接着说,“你们家雪莲在家喝了农药,现在躺在地上嘴里直吐白沫,估计快不行了,你赶紧过去看看”。

    (18)

    这个噩耗来得如此突然而致命,林春水万万没有想到,让他一整个下午惶恐不安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雪莲。

    他一听到这个噩耗,便拼命似的往女婿肖永良家跑,却完全忘记了外面正下着大雨,也已经分不清外头此刻的漆黑是白昼还是黑夜。的确,他现在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里,拼了自己的那条老命救回女儿雪莲的命。但他更怕的是,即使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也已经来不及见雪莲的最后一面。老太太听到外头的人传来的这个噩耗,瞬间晕了过去,她已经完全承受不了如此突如其来的悲痛打击。

    春水还是去迟了一步。他赶到的时候,雪莲已经断了气,静静地躺着,就像只是熟睡在做一场梦。他走进她,轻轻地把她逐显僵硬的身体搂进自己的怀中,紧接着便是大把大把的眼泪落了下来。这个年近花甲的庄稼汉,命运再一次残忍地逼他目送走他今生最爱的又一个女人。前几年,老伴秀英灌下农药走了,未曾想到今天换成自己的女儿,苍天无眼。

    春水抱着自己死去的女儿,悲痛之余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对她的亏欠。前一年,他为了凑够钱买一头小黄牛,没有考虑到雪莲的婚姻幸福,就草草地把她嫁给了同村的肖永良。这个人生性玩劣,脾气暴躁,在村子里出了名,但他家底的光景还不错,有一次在做农活的时候遇见雪莲,一下子便看上了她,不多久便让人来说煤。懂事的雪莲为了解一家之急,便二话没说答应了这事。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雪莲嫁给永良之后一直没有身孕,如此这一家子对她便越来越冷淡,粗暴的永良甚至经常动手打她,她在这里度日如年。难得几次回到娘家,她都不敢跟他们倾诉自己的痛处,怕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只是春水和老太太偶尔会问她怎么都没有身孕,她总是骗他们说永良还不想要孩子。这一两年,他一直忙活于他的庄稼,很少过问与关心她的生活情况。而今,她或许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煎熬,于是给自己灌下了农药了却一生,也算是一种解脱。但对于活着的人,他们又该如何挣脱如此接二连三的噩梦。

    (19)

    雪莲的后事在肖家草草了事,她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也就没有人为她披麻戴孝。但反过来说,如若她生下了一儿半女,兴许就不会丧命。这一切都是命,乡间女人的命,不可抗拒。

    在这个盛夏六月,葬礼简单而凄凉。她的死对于肖永良家,就如同丧了一条狗,毫无悲戚之气。没有所谓的法事,更没有其他悍然的悲鸣。林春水一个人紧紧靠着女儿的棺木,或许是悲痛过了度,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仍旧在持续不停的是一波一波滚烫的泪。老太太跟着葬礼刚走几步,又晕了过去,便让旁人背回了家,雪莲的最后一程,她已经没办法送。一个是年近花甲的老汉,一个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第二次顶着白发目送走了他们膝下的黑发儿女,悲痛之余不得不让人叹息。只是有些世事,似乎悲悯也是徒然,犹如命中注定。

    进益自从上次离家之后便没有消息,雪莲的事来得突然,一时半会也没办法通知到他,所以,他连自己姐姐的死,如今都还毫无知情。小的时候,家里要做的活很多,他们姐弟俩总是一同到田上帮春水做活,很多时候,雪莲心疼自己的弟弟总是多帮他做了许多事,难得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也总是想到进益。但长大之后,进益便不再像以前那样乖巧听话,跟雪莲的感情也越变越淡。特别是雪莲要嫁给肖永良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考虑到永良的为人,而是看着有钱拿便使劲怂恿雪莲,说嫁到那边好。之后,他便拿着那些钱的开始往外溜,断断续续一溜便是两三年。而今,他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如果哪天他知道雪莲已经死了,也应该只是惊讶。但这种惊讶,决然不会是悲伤。

    至于青梅,她跟雪莲还太过陌生,她来到这个家之后,也就只见过雪莲几面,而且每次见面都急促而短暂。所以,她对于雪莲的死,也谈不上悲痛,只是愈来愈发觉到,这个家,开始有那么一些“不正常”。她原本想着,雪莲死了,进益这次肯定会回来,等这次他回来,她死活不再让他走,如若他真要走,她便铁下心来跟他走,她再也忍受不住如此般寂寥,如此的生活让她活得犹如一个寡妇般寥落,她必须摆脱这样的宿命。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从头到尾,进益始终没有出现,自己的亲姐姐死了,作为弟弟的竟然毫无知情。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但不回来呢?青梅的思想里开始产生了一些对他的怀疑。她不由得由雪莲想到了自己,是不是进益也已经对她没有了感情,否则怎么会放着自己在乡下过着清苦的日子,而他自己却一整年在外头晃悠。他或许已经有另外的女人了呢?天啊!青梅越想越害怕,恍然之间,她觉得自己被天地所抛弃,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20)

    雪莲的死,对于林春水一家人的打击固然很大,但逝者已去,生者仍旧必须活下去。此时的夏收才刚刚开始,尽管心里悲痛,但万不可因此而误了农时,那样还真会生不如死。

    雪莲的后事处理完后的第二天,林春水便又早早地一个人失神地来到这一片庄稼都熟透了的地里,天际还是朦胧一片,望不见太阳的一丝踪影,整片田野上除了他,看不到其他庄稼人。林春水不禁感慨,这么多年来他几乎都是村子里第一个来到田里做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卖命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仍旧穷得如此潦倒,而亲人又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他望着眼下这一片金晃晃的稻谷,不知怎么的再也高兴不起来。他原本把庄稼当成生活的希望,当成生命的供需品,但如果连生命都没有了,那所有的劳作都是徒劳。他这样想着,田野里偶尔有一股晨风吹来,让他不禁感觉到微凉,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冷颤让他瞬间回了神,虽然生活逼得他近乎绝望,但眼前的事实还是必须解决。他不再想,立马弯下腰先割倒一片的稻谷,等青梅来了之后再打谷。

    就这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春水和青梅几乎天天都忙着收割,每天的日子繁忙而单调,重复着收割、打谷、晒谷、收谷的活,基本是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与之前相比,这个家明显凄凉了许多,本来话就不多的春水因为雪莲的死更加沉默不语,而老太太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整日瘫在床上,时不时哭泣呻吟。青梅也不再跟以前那样宽心,她现在几乎每天活在怀疑里,也渐渐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疑惑,甚至有时开始有过离开的想法,她不知道在这样下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她并不是不贤惠,不辛勤,相反,她似乎总是在用这种贤惠和辛勤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因为除了荆哲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度过这种全然未知未来的日子。

    至于进益,仍旧没有任何消息,尽管老太太天天催着春水早点把他找回来,但林春水现在似乎也已经对他毫不在意,在意又能怎么样呢,该来的还是会来。雪莲那样乖巧的人都会发生这种悲剧,更何况这个曾经让他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家伙。他如今对于生活似乎已经麻木了,开始不再去想,转而越来越相信命。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22)

    立冬的到来,宣告着冬天开始走近,只是气温还至于太过寒冷,但时常会出现寒潮和大幅度的降温。

    只是立冬过后没几天,就接到了村支书的通知,说福山村到镇上的那一条路要平整开拓,每户人家至少必须派两个人参加整修道路的活。庄稼人个个都乐开了花,他们期盼了好几年,终于盼到了政府的政策休整这一条路,只要休整好了,说不定不久就可以灌上水泥了呢,到时候,到镇上的车子也就通了,不用再环绕隔壁的石子村和月星村,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支书一说,庄稼人几乎都没有二话,派出了家里面最年壮的两个人,到路上参与了整修工作。

    这件事可苦了春水一家人,他家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要派上两个人,他自己必须参与没有问题,但另外一个人眼下就只有青梅,只是......他怎么好意思让春梅去做这种苦活,可如若不去,又如何向村里交代。没有办法,春水这次只能厚着脸皮叫上青梅。青梅这次似乎表示得不太乐意,自从夏收过后,她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积极,如果不是春水主动叫她,她现在已经不会再主动到田里为他分摊一些活。她似乎已经开始后悔,但也会或许不是。虽然是这样,既然老公公都开了口,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并且他也没有什么错。所以,路子整修的第一天,青梅便放下荆哲,跟着春水凑合着两个人跟村里人一起开了工。

    这是青梅第一次和这么大伙人一起做活,她显得有点害臊,再加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变得很是沉闷,所以便很少跟旁人讲话。同村的人看到她和自己的公公来干活,都不免开始谈聊起了他们家的事,包括她自己。“进益也不知道在外头干了什么,这女人整年一个人跟春水和那老太太窝着,简直就像守活寡,唉,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要是我,我早走了,有哪个女人像她这么傻......”他们虽然说得小声,但在不远处的青梅尽管不是每一句都听得清楚,但她多多少少能听得个大概。这不正是她这一段时日以来一直在想着的问题吗。青梅本来心里已经自己在慢慢动摇,现在听到这么一群人的谈论,她动摇的心越来越不平静。他们说得对,有哪一个女人像她这么傻,苦苦地等着、守着,却日复一日不见踪迹。到如今,她甚至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还要再等吗?她问自己。

    ......

    旁晚收工的时候,其他的村人陆续回家了。春水唤着青梅,让她停歇下来,可以回家了。

    但他唤了好几声,却怎么也听不到青梅的回应。

    这时候,刚好要回去的一个肖姓家同村人对他说,“你是在叫早上跟你来的那女的吗?我刚才看到她往山下那方向走了,我还以为她有事要去镇上呢。”

    (23)

    春水沿着山路找寻了好久,直到天已经黑到伸手看不到五指,仍旧找不到青梅的踪影。他现在大概明白了,青梅这次是真的离开了,这也不奇怪,如果换成是其他的女人,估计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吧。

    他一个人摸黑沿着山路往村子里走,树林里的风透过树木如弓箭一般扫射过他的身体,在这个初冬的夜幕里诉说着寒冷。林春水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虽然青梅离开,他的心里对她少了些许负罪感,但同时他难免感到失望,毕竟她跟着他们一家人相处了近一年的时间,为他们做了近一年的活,也为他们老林家延续了丁火,带来了荆哲,了却了老太太的心愿,如今她走了,怎么样都会让他感到不舍。他由此忽地想到了家里头还瘫在床上的老母亲和还不到一周岁的小孙子,顿时担心了起来。青梅走了,那么小的荆哲让谁来照顾?老太太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样?......进益啊进益,你这个王八羔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林春水此时的心里又乱又麻,又气又怒,他现在恨不得把进益抓到自己的面前,恨恨地扇他几巴掌。

    春水回到家的时候,荆哲正在床上大声地哭闹,明显已经饿得不行,老太太硬撑着身子,正在厨房里为他熬着粥,但以为手脚不伶俐拿着东西似乎很是吃力。春水立刻抱起正在哭闹的孙子,慌忙走到厨房里接替老太太,并把她扶到了床上。老太太见他回来,明显感到一阵轻松和喜悦,并问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荆哲都饿得不成样了。说着说着便没看到青梅,又问春水青梅怎么没跟他一起回来。春水这下傻住了,他要怎么跟她说呢,她承受得了这个消息吗?但如果不说,又要编造什么理由来圆这个事实。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没有办法,春水只能照实跟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一听,像发疯似的抓着春水,问他为什么没好好看着她,她走了荆哲怎么办......春水没有办法,只能任她抓任她骂,等她稍微冷静下来后,才慢慢对她说,其实青梅走了好,人家一个女人家没有结婚就跟着进益进了家,这一年下来一个人任劳任怨为我们做活,还给我们生了荆哲这个苗,她如果留在我们这样的家只会受一辈子的罪,跟着进益能有什么好结果,同是作为父母的,她的家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受这样的罪是不是,我们不应该害了她。荆哲你不用担心,我辛苦一点会把他带大,尽量把进益找回来,你好好在床上躺着,不用多想,现在秋收也完成了,村子的路修好了也没有什么事了,开春了就让进益留下来,这样子应该就没有说没问题......

    老太太听了春水的这一番话,自己也觉得并不无道理,他们不能这么自私害了青梅,反而应该感谢她祝福她。只是要不是自己没用落下这一身病,春水也不用这么辛苦,要一边做活一边带着荆哲。

    (24)

    就这样,春水每天到山上修路都会背着荆哲,那一些一同做活的人难免又是一片你言我语。但春水并不会去在意这些,只要荆哲能够好好成长,这一些都不算什么。久而久之,他们的谈资便又换了另外一个人或是另外一家事,而这似乎已经成了农村人集体做活时或无趣时的谈资方式与内容,不足为奇。

    青梅自那天走了只后便不再有消息,自始至终,除了进益,或许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她具体的身世。

    春水虽然说过会尽快把进益找回来,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找他,这些日子下来,没有他的声讯,他反而感觉到平静与自在。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进益就此消失,不再给他这个脆弱的家带来什么麻烦,那也挺好。但他一想到身体每况愈下的老母亲,便又不放心下来,看她的样子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最后一面都没让她见着,让她怎么安心地走。细细想来,春水决定开始慢慢打探进益的消息。

    没过几天,福山村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并不大,只是飘飘落落下了一整个上午。小雪节气,强冷空气影响时,常伴有入冬第一场降雪。

    越来越冷了,福山村的老老小小,个个都添了衣,防寒防冻。

    但村子里的那一条路还在修,庄稼人边做活边晒着冬天的阳光,还不至于太过寒冷。

    转眼大雪也跟着来了,雪越下越大气,毫不吝啬。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积雪覆盖大地,能冻死害虫,为越冬作物创造了良好的越冬环境。来年开春,又是一片好风光。

    冬至那一天,林春水的老母亲不知为什么突然好转了许多,和春水在家里包了好些饺子,和着荆哲一家三口人紧紧地凑在一块,暖暖地吃起了饺子。

    只是这个四世同堂,在这个简陋的屋檐下,少了一世。

    (25)

    天气越来越冷,村子里的草木,耐不住寂寒,叶子纷纷秃落个精光。村中央的明水溪,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断了水,干涸成像一块旱地。庄稼人没有什么事一般都呆在家里,很少出来走动,整个村子像死了般寂静。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吠声,还有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的几缕炊烟,这才会让你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住着人家。

    一年倒数第二个节气小寒,让人们体验到了真正的寒冷才刚刚开始。寒风怒吼,雨雪交加。

    大寒的前一天,林春水的老母亲说过肚子很不舒服,大寒的这一天便没再起来。林老太太走了,原来冬至那一天是回光返照。

    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从大寒再到大寒,林春水收获了夏收和秋收,得到了孙子荆哲,送走了自己的女儿和母亲,送走了儿媳妇青梅,这一切,似乎都还只在眼前,仅仅只是一年。

    除夕夜,还是在八点多的时候,忽然有人到林春水家告诉他,他家进益因为偷盗摩托车数百辆,被抓了,判刑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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